这一夜,许多人都无眠,无梦。眼前闪耀的尽是小黎美丽的舞姿,耳朵里回响的仍是她那清亮亮的声音。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强烈的印象也许会渐渐被繁琐的日常生活消磨、淡化,但只要你在人生旅途上出现障碍或艰险时,它就必然会在你的记忆里重新闪现,伴随着那样一个美丽女孩的音容笑貌,即使那女孩本人的生命早已从人世消失……
那生命会消失吗?怎样才能不让她消失呢?小安东大睁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苦苦地思索着。他这一生从来没被这样强烈地震撼过,即使爸爸去世,即使癌症降临到自己头上。因为对他来说,那是命运。命运似乎是不可抗争的。虽然他也反抗过,但那只不过是无望地挣扎而已。却原来,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死神也并不是无往而不胜的。甚至击败它的也并不都是剽悍的勇士,而还有着这样柔弱美丽的女子!
从在旧金山银屏上所见,到近日来他所接触到的女孩形象,列队一样一个个从他眼前闪过。从小到大,爸爸一直叫他做一个男子汉,他也曾被不少女孩认为是很“酷”的男子汉。却原来,外表的“酷”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从小到大优裕的生活养成的思维方式就是自我。而任何一个只为自我存活的生命,无论外表如何强大,都是有限的、脆弱的。
不知怎么,一个日本女孩的形象突然定格在黑夜的屏幕上:那是前天在和日本代表团座谈生命体验时正在发言的一个北海道的女孩。瘦瘦的,白白的。她说,我是个画家,一向追求完美。当得知自己患了多发性骨癌、需多次手术截肢,即使截肢也很难保证存活时,我曾三次自杀。我想,我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惨?那么难看?是我们癌友株式会社的福田先生救了我:他给我带来了中国 CA俱乐部的声音,带来了那么多抗癌明星的故事和 DVD。我一边听一边哭,可一边看又一边笑……我想:人家做得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只想自己。只有想到别人,想为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做点什么的人,才会有力量,才是美丽的。于是我站了起来。现在我不但自己每天练功,已活过了三年,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现在养了九条狗,每天拉着它们在北海道零下几十度的大风雪里奔走,去教别的癌症病人气功,给他们讲所有我从中国、从 CA俱乐部看来和听来的故事,组织他们群体抗癌……还给他们画像。我懂得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活下来,就是我活了下来。就是我们通通死去,我们也会活在我的画中,活在我们所接触过的每一个北海道人们的记忆里……
这个女孩并不漂亮,可当时,小安东觉得她是那样地美!简直美极了!
小黎美吗?坦率地说,在她突然摘下头套,露出光秃秃的头皮时,小安东吓得浑身战栗,只想闭上眼睛,从此瞎了才好。可当她再戴上头套,边舞边说:“让我们每天都笑着、快乐着、美丽着,高举生命的火把,照耀自己,也照耀别人……”时,她又是那样无与伦比地美!比白天鹅美,比火凤凰美,比迄至今日小安东所见过的一切美丽的人都美!
是的,她们都活着!美丽地活着!她们所帮助的每一个人,也都在拼命存活,拼命美丽!这样美丽的人即使死去,她们的生命也会在别人的生命中永生,在别人的生命中美丽!
是的,一个美丽的人,永远不会死去!
小安东突然翻身坐起,一个想法在他心里慢慢成熟了。
小安东急急地去叩 Dr·布朗的门,自从旧金山那个酒吧之夜后,布朗不但成了他最信任的人,而且成了他的主心骨。
Dr·布朗不在,小安东又急急地去找妈妈。妈妈也不在房间。安东不禁有点惭愧,是啊,自从小江因为俱乐部工作太多,自己对翻译工作又不那么尽职之后,妈妈几乎就成了布朗的专职翻译了。
急急地赶到公园,竟也找不到他们。小安东在公园里转来转去,只好去班里找小江。奇怪!班里的辅导员竟换了人。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人们都笑嘻嘻地看着他:怎么,你不知道?咦,昨天你不是还去参加那个联欢会了吗?小江和大河旅行结婚去了嘛!……这原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从大河来给大家作学术报告,来给俱乐部做义工,大家知道他在追求小江时,就开始盼望和促成了,可小江老是犹豫不决,终于啊,水滴石穿,小江下决心汇入大河了……
什么终于啊终于?还水滴石穿!又夸大其词了吧!至于吗?一个男孩子追求女孩子,一个女孩子被男孩子追,这不是天经地义人人习以为常的事吗?不,这是因为你们还不了解这些老癌。是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任何稀松平常的事,如穿衣吃饭、洗洗涮涮等,对于老癌来说,都是一项需要计算体能消耗的大工程。有什么办法?癌块已经在你身上安营扎寨,你必须竭尽全力与之奋战,因为死神正狞笑着与你同行。就算你御敌有术,癌细胞暂时潜伏不动,也需要你全方位地按科学的战略战术调动自身的免疫功能,白细胞每分每秒都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因为死神随时都会猛扑过来……
何况小江还经历过那样痛苦的婚姻?大河越是追得紧,她越是壁垒森严。在一起工作也好,侃大山也好,本来正热火朝天,可只要大河的眼睛流露出丝毫柔情,她就会立即冷下脸来退避三舍。一切方式都试过了:送花送糖,寻医问药,念诗读报,写情书做家务,陪妈妈聊天照顾小妹,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反正是你有来言她有去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弄得大河痛苦不堪,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如影随形,锲而不舍又悄悄默默……
撑到最后,到底小江绷不住了。一次,在两人编完杂志、看完清样,对坐着休息时,她忽然嚷了起来:
“求求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行不行?”
“什么眼神?”大河问。
总不能说人家脉脉含情吧?小江打了个顿,嘟囔道:“就跟耶稣受难似的。”
“像受难吗?”大河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终于来了!可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故作无辜状道,“那我岂不是表里不一了?因为我心里幸福着呢。”
“不会有结果的。”小江冷冷地说。
“我说要结果了吗?”
“那你倒是为什么呢?”
“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许多人都以为被爱才是幸福的,当然,也是。但只有少数人才懂:能爱,不求回报的、全心全意地爱着,就是一种更大的幸福。”
看不出来,当年在学校里那个腼腼腆腆的男孩子,在这个问题上,现在这样成熟和深刻了。小江心里感动,紧闭着的门扉不经意地开启,就像经过天寒地冻的严冬,总要打开门窗迎接春天明媚的阳光一样。
“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不是太消极了?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蛇。”
这小江当然知道。在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小江也曾拿大河和所有追求她的男人做过比较,他确实与众不同。可无论自身惨痛的经验,还是“话疗”中女伴们的苦恼,大多是“性”的问题。而男人,即使是好男人,在这个问题上也……
于是她把刚刚开启的心扉立即关牢:“我是永远不会再结婚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病人,晚期癌症病人,早已残缺不全。”
“可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那样完美。”
“也许,我曾是你青春的梦……”
“也许。但我们现在都成熟了,早懂得该如何面对现实。不错,你受过伤,伤得鲜血淋漓。可你知道吗?我也受过伤,只不过是暗伤。你从来不问,我也就不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么?”
坏了,小江想,可千万别骂前妻,痛说“革命家史”,来那种俗而又俗的故事。
“我的前妻很好,高学历,有教养,人也漂亮。”没想到大河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对我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你为什么还离婚呢?”小江是真诧异了。
“太累。她什么都要求完美:衣、食、住、行、场面、家庭;亲戚、朋友;同事、邻居……日子好像是专为过给别人看的。你想,一个人光每天被管得笔溜直,就够喘不过气来了,再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心灵的空间吗?偏偏我,追求的还就是精神生活。而你,在学校时就那样洒脱,经过这场大病、婚变,丢掉的恰恰是娇气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你更完美了,好像是奉承;如果说是更适合我的理想了,好像又未能免俗。所以……”
小江听他口口声声精神,知道他回避的正是自己最怕的那个“性”字。而根据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他从来是那样实实在在,要么不说,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的。一时漫天乌云散尽,顾虑全消,感到是那样心心相印。
“所以……”小江调皮地看着他,还那样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说,“我——懂——了——,经历了物质的过分完美,就宁肯残缺不全了。”
看着她含羞带笑的神情,大河知道她这就算是接受他了。但毕竟还是希望得到明确的允诺,又不敢追得太紧,就又拿出耶稣受难的眼光盯着她,一动不动。于是小江扬声大笑起来:“干吗?干吗?觉得这种武器杀伤力最强是不是?”
大河顿觉心花怒放,也就跟着她傻笑起来。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整个俱乐部都十分开心,阿姨们正筹划着怎么给他们大办呢!瞧瞧,人家可悄悄地自己旅行结婚去了。
哦!小安东曾是那样地迷恋小江,这时他感到失落么?心中有些惆怅么?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在他对小江着迷时,他想过那远在英伦的女孩么?是还爱她,还是想就此忘了她呢?好像也不分明。可不,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心里从来没有装过这么许许多多的事,头脑里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纷乱的云,这么多说不明理不清的思绪哩!他又没头苍蝇似的跑去找丽月,这才知道原来妈妈陪着 Dr·布朗去访问专家们去了。他应该马上追去,因为这对他也很重要。但不行,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反正有妈妈在当翻译,于是他功也没练,饭也不吃,就跑到医院找柴禾去了。
看着门也不敲,闪在医生背后就进来了的小托尼,柴禾有点吃惊,问:“你怎么来了?没练功?”
“我有点急事……”
“再急的事也不能耽误练功,要时刻记住自己是病人。”
“对不起,叔叔,可我真是很急……”学着大陆的孩子,小安东从一见面就叫柴禾叔叔,而不是叫伯父。有事却又不说,想是碍着医生。果然,等查房的医生刚一出门,小安东开口就说:“我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柴禾的心怦的一跳,是嫦娥对他说什么了吗?
“和妈妈商量了吗?”
“还没有。”
“不走了,什么意思?是想多学习些日子?”
“不,就是不走了。”
“是长远的?”
“是。只要你同意。”
“为什么?”
“我……我也要当抗癌明星……像你一样。”
哦!柴禾静静地笑了。像小安东一见他就喜欢他一样,他也喜欢这个孩子:善良、内秀、多少有点忧郁。这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有点任性,不那么懂事,这不像他。不过没关系,他前面的路还长,生活会教会他的。果然,这样快他就对生活作出了回应。柴禾心里高兴,就和他开起了玩笑:“这怎么可能?你不知道竞选癌症明星的首要条件就是:癌症晚期,广泛转移吗?”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要做你和丽月阿姨那样的人……至少,也要像小江和小黎那样……”
“这当然很好,可为什么呢?你不打算继续你的学业了?”
“不打算了。原来我学计算机,一来是为了好玩;二来是毕业后好找工作。可现在我懂得了,比挣钱更重要的是,要让生命有意义。”
“妈妈会同意吗?”
“我希望你能帮我说服她。爸爸留下了钱,她还有社会保险……她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可你呢?你还这么年轻,在美国,竞争又是那样激烈……”
“所以,我说我要留下来。既然你们都能安于清贫,我为什么不能?”
柴禾感动地望着他,这才几天啊,这个生于安乐长于优裕环境的孩子!但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生活是那样容易的事吗?于是他缓缓说道:“这样大的事,需要从长计议。首先需要征求妈妈的意见,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我想妈妈应该再婚……”
啊?柴禾的心又是一跳。
“我一直这样希望,我不愿意她为我牺牲婚姻。我已经大了,我会有自己的生活,她还年轻……哦,这当然是按欧美的观点。”
这是个不好深谈的问题,于是柴禾沉吟着说:“我看,这些都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你还是先去找他们,布朗先生需要翻译,你也需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如果留下来,听专家意见的机会多着呢!再说妈妈翻译的水平绝不比我差,这些天,她和 Dr·布朗配合得很好,我看 Dr·布朗好像很喜欢她呢。”
哦?柴禾的心不禁又跳了一下。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呀,小托尼就这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竟把一个柴禾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提到他眼前来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边,Dr·布朗和嫦娥却正进行得热火朝天。
第一站柴禾原给定的乔教授家,可 Dr·布朗说是可以不去了,因为嫦娥早把那天的经过和感受一五一十地对他说得生动而详尽。嫦娥很嘀咕,说是自己不懂医,万一遗漏了什么,可怎么好?说 Dr·布朗来一趟中国不容易,一定得按柴禾给安排的日程走,万万不可因为她多嘴的闲谈而耽误了他。
果然此行的收获很大。一来是乔教授把那天对嫦娥的叙述完全上升到了理论高度,既是同行之间的学术交流,又是专家对专家的高水平探讨。二来呢,是看着嫦娥在这座小四合院里和这家人相处得如鱼得水似的随意,让他更进一步感受到中国人友情的温馨和这个漂亮女人的亲和力。
原订一个小时的访问,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上午,以至很自然地留下来午餐。
Dr·布朗原是不想过分打扰人家来的,不想教授两口子呵呵笑着说:“为了节省时间,你也不必到街上去挤呀!何况你第二站到查教授那里,她也给你们备好了晚餐呀。”
“也备好了?怎么好这样到处打扰?”Dr·布朗说,“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我作陪同的事,你是专家,只管安心交流,当然无须操心这些小事。”嫦娥说。
其实,这都是丽月的安排。因为查良琦教授不仅仅是专家,还是癌症患者。所以不仅要求她和布朗进行学术交流,还得同时向他展示自己的健康水平。所以对她的访问就没有安排在家,而是安排成一起爬山,上卧佛寺座谈和野餐。
布朗既惊讶又高兴,再三表示于心不安。
“没关系,”乔教授笑了,“野餐虽已备好,但如果你实在不忍下咽,为了不让你挨饿,咱们就 AA 制好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布朗再一次领教了这个俱乐部的温暖与开放。
虽然布朗曾遍游欧洲,但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卧佛,而卧佛侧身闭目,在安详得不能再安详的四大皆空中,孕育着那样的无边慈悲,展示出对芸芸众生那么博大和深厚的爱,更是让这美国佬叹为观止!难怪都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啊!真是时时处处充满了辩证法。别的都不说,就说这些天对这些病人的采访吧,无论年老年轻,也无论男女,有文化没文化,谈起人生,说起治疗,都那么辩证:什么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啊;坏事变好事,好事变坏事呀;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欲速则不达,慢工出细活,心急吃不了热锅粥呀;什么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擒贼先擒王,抓牛要抓牛鼻子,要学会找主要矛盾,不可胡子眉毛一把抓呀……哪里是什么癌症晚期患者,简直是一群辩证法大师。又都活得那么潇洒:游泳、打拳;讲课、写论文;时装表演、跳迪斯科,一个个活像快乐天使!他们的病呢?痛呢?眼泪和鲜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