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的飞机晚点,到北京已经是傍晚时分,她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奶哥哥会来接自己吗?他本来就是病人,又这么晚了,心里实在不安。可如果他不来又该怎么办呢?出国已经三十多年了,现在自己在北京不但举目无亲,就是连个熟人都没有。因为原来根本就没想,一心认定一下飞机就会重新看见那张熟悉的亲爱的脸,自己就会哭着投入他的怀抱,于是一切就又会和小时候一样,Everthing will be OK!
嫦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越来越慌乱起来,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何况自己还曾经那样对不住人!他现在又在重病,上次代他回信的好像就是他女儿。是的,是的,就是他女儿北北。嫦娥忽然又高兴起来,一边骂着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别的都记不住。一点没长进!一边又松弛下来:即使奶哥哥来不了,他一定会派人来的。他从来做事都是那样负责任,那样一丝不苟。哼!奶妈早就说嘛,就是他惯坏的我!想起奶妈,不由得就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这大半辈子的人生,一时心里暖暖地又酸酸地,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嫦娥糊糊涂涂地取过行李,慌慌张张地出了海关,果然,老远就看见一个高高举着的牌子,上边用中英文写着自己的名字,牌子下是一张青春焕发的女孩的脸。她疾步走了过去问:“北北吗?是北北吗?”
女孩立即笑吟吟地抢着推她的行李车,说:“我来!”
她不肯放手,说:“不好意思,已经让你等很久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飞机晚点,有劳她来接以及今后还要麻烦她多多之类的话来,女孩就亲热又自然地把一瓶矿泉水一条白毛巾放在她手里说:“您累了,跟我您还客气什么?”
“我脸上有脏的么?”看着毛巾和水,嫦娥惊慌地说,“有么?”
“那儿呀!您这么漂亮!”忽然一个浑厚的女声插进来说,“是北北这孩子会心疼人,想得周到。”
嫦娥转过身来,这才看见北北身边原来还站着一个女人。人是不年轻了,可体形很好,脸白里透红,笑着说话,两个酒窝就深深地旋了下去,看上去真是又漂亮又健康。愣了一下,刚想问:“是嫂子吧?”就听北北笑道:“看我,光顾得看嫦娥阿姨,都忘了介绍了。这是我们 CA俱乐部的秘书长丽月阿姨。”
“我姓张。”丽月说,“柴部长住院了,派我来接您。特别嘱咐我一切都要尊重您的意见,您有什么就给我说,一定不要客气。我们俱乐部的病友就跟一家人一样,待下来您就会知道的。”
说说笑笑地出了机场,嫦娥心里又开始嘀咕:看来是把我托付给这个女人了。可我和她非亲非故,我的问题那么多,真能什么都跟她说么?说了她能理解么?能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么?就算能,她有那么多时间么?就算有,我能白白地占用人家的时间么……心里不禁就有点儿后悔:自己是不是来得太轻率了,太没算计了?可已经来了,也不能打退堂鼓了,这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心里沉吟着脸上自然就恍恍惚惚起来。
北北是何等聪明的孩子,何况她早就劝过爸爸,即使不来机场是否也写个便条,出出安民告示嘛!爸爸不听,看看现在……于是她立即对嫦娥说:“丽月阿姨是广大病友选出来的秘书长,服务绝对一流。现在已经给您联系好了三种不同档次的住处:宾馆,酒店,招待所,由您挑选。”说着就递过一张价目表,“看!下边还帮您画了一张地图,标明了住处与学习练功地点的距离,市区主要购物点,旅游风景点等等,帮助您下决心。怎么样?就是我爸爸亲自管,也不会更周到了吧?”
嫦娥低头看价目表,用美金来衡量的话,都不算贵,招待所就更便宜,只要百元左右人民币,那就是说,一天也就十来个美金。心里想就住招待所吧,可嘴里不敢说。一来是怕人家看不起,二来也怕“便宜没好货”,太脏太乱自己也住不了。正沉吟间,北北又开口了:“其实要依我说住招待所最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不说,还离俱乐部近,全国各地包括外国来的都爱住那儿。”
嫦娥心里高兴,不禁问道:“是么?不过……”
北北笑道:“不过……就是听起来不高级,其实又干净又实惠,每间房都有卫生间。不信先带您去看。”
看北北说得俏皮,嫦娥心想: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怎么自己心里想的她全知道,知道却不说破,还只说是自己建议。看着这懂事又对人体贴入微的女孩,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那活要人命的儿子,一时不禁无话。
见她这般模样,丽月以为她还是放不下架子,和北北对看了一眼,就试探着说:“要不咱们就都看看?先去宾馆。”
“不,不,北北的建议很好。学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生病花钱的地方太多,能节省是再好不过的了。”
刚一见面,看她娇娇怯怯的样子,丽月还有些担心,怕她吃不了苦,学不下来。听她这会儿说得这么实在,自是欢喜,说:“那好,咱们就去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一看,果然干净整洁,不但有单独的卫生间,居然还有空调。嫦娥不禁诧异说:“这一点也不比酒店差呀!宾馆也不过豪华点罢了。招待所为什么收费这么低廉呢?”
见她满意,丽月和北北两人也高兴——看来这主儿还好伺候。北北就更殷勤起来,一边忙着帮她打点行李,一边嘻嘻笑道:“这您就不懂了,这是内部价格呀!”
“我?给我内部价格?这,不可以吧?”嫦娥不安起来。
“不光是对您,”丽月忙说,“是我们俱乐部和他们签的长期合同。”
“我丽月阿姨能干着哪!”北北说,“方方面面人际关系都好,要不大伙能选她当秘书长?她不光是组织能力强,还是咱们俱乐部最好的辅导员呢!要不我爸能把您交给她?”
“是,是,这是我的福气。”嫦娥诚心诚意地说,“那我就预先道谢了。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不是说俱乐部的辅导员都是康复了的癌症患者吗?”
“是呀!”这回轮到她们两人不明白了。
“那张女士她……”
“哎呀!”北北叫了起来,“忘记告诉您了吗?我张阿姨当然是老癌呀!十八年癌龄了,怎么,不像吗?”
“当然!”嫦娥也惊呼起来,“张女士人这样漂亮,面色这样好!怎么可能……开玩笑!”
丽月和北北一起大笑起来。
“才不是开玩笑呢!不信您看看丽月阿姨的手术瘢痕。”北北说着,用手在胸前一划,“刀口长着呢!乳腺癌,双乳切除。”
“哇!”嫦娥倒吸一口冷气,上上下下打量着丽月,仍疑疑惑惑地说,“真的呀?怎么一点也看不出?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嘛!张女士……”
“叫我丽月。都不是外人,就别这么先生女士地叫了。”丽月却没有展览伤痕的意思,笑笑说,“以后天天在一起锻炼,老这么着累不累呀?您可能比我大一点,如果您不反对,我就叫您常大姐。好吗?”
“那怎么敢当。”嫦娥说,仍半信半疑地瞅着她们俩。
“还不信?我张阿姨是鼎鼎大名的抗癌明星,不说和我爸齐名吧,也只仅次于我爸那么一丁点儿。”
“别听这丫头胡扯,谁能比得上柴部长?”看北北越说嫦娥越迷惑,知道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让人信服的事,丽月忙拦住北北,对嫦娥说,“像我这样的老癌多了去了,明天你一到现场就都看见了。正经说呢,你是明天就开始学呢,还是先休息两天,倒倒时差?”
“明天就学,当然明天就开始学。我怕小安东……”嫦娥说着眼圈就红了“……时间不多了。”
一时大家都肃穆起来,北北本还想大包大揽:“他不就是肺癌么?看我爸……”
丽月忙使一个眼色拦住了她:“郭林体育抗癌疗法虽说对肺癌最有效,可也得看个人的具体条件,如心理承受能力如何,肯不肯下苦功,练功得法不得法等。首先当然是本人愿不愿意学。”看嫦娥满眼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了,知道她有满腹心事,就又忙安慰她说,“不过你既然来了,来了就好。你愿意明天就开始,我看也好,确实时间不等人,赶早不赶晚嘛!至于学的中间有什么问题,怎么样想法去说服小安东……咱们再慢慢商量。你说好不好?”
她们对她这样贴心,句句话都说到她的心里,看来她们是认真研究过她的情况的。嫦娥除了连声说好之外,实在也说不出别的来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
这天是个大风天,从下半夜起,大北风就呼呼地刮了起来,嫦娥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听着风穿过树枝的呼啸声,树枝互相击打声以及干枯树枝的断裂声,觉得是那样熟悉,迷迷糊糊地想:哎呀!今天上学可得穿大棉袍了,可别像昨天那样冻着又该发烧了。恍恍惚惚间又有点儿奇怪:自己睡得暖暖地,舒舒展展地,一点也不像发烧那么难受呀!哦,是了,这是又做梦梦见小时候了。香港不冷,罗马和佛罗伦萨冬天虽然也冷,但从来没有刮过这样的风,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就更是温暖如春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风呀?懒懒地翻个身推推枕头正待再睡时,忽然觉得枕头不够软,不是家里枕惯了的那个,觑着眼一看,激灵一下就坐了起来,愣怔了一下,不禁苦笑了起来:真是坐飞机坐累了,好些年没做过这样的梦中梦了……
懒懒地披上睡衣,慢慢地走到窗前,用额头抵在玻璃上,听着风声,看着树枝被风扭曲成各种形态,万般情事齐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风中的枯枝,没方向地旋转着颤抖着,浑身发出即将断裂的吱吱嘎嘎声,就差最后那“嘎巴”一下了。
嫦娥一会儿睁睁眼,一会儿闭闭眼,既看着外边,又看着心里,好像就等着,又奇怪着那“嘎巴”一声怎么还不来一样;心里凉凉地,屋里暖暖的,不知不觉间,天就大亮了。
渐渐地,走廊里就有了人声,树间小路上,模模糊糊地也有了人影。嫦娥这才慢慢地从自怜自艾中猛醒:呀,不是约好了今天一早去学功的吗?这么大的风,得打的去,可上哪儿去叫呢?哎,昨天也忘了问一问。招待所总该问得到吧!穿什么衣服呢?Oh!My God!我还没洗脸呢!
正忙乱间,就听得门上轻轻地响起了敲击声。
“Come in!哦,请进!”
没想到打开门时,门口站着的竟是笑嘻嘻的丽月和北北。
“真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柴部长一大早打电话来,让我给你送件棉猴来。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想得到的。只不知你肯不肯穿这样的衣服?”
“当然,这太好了!”嫦娥接过她手上那件姜黄色的棉猴,用手轻轻抚摸着,“呀,真漂亮!国内的服装也做得这样好了,还是国际流行色呢!谢谢你们为我想得这样周到,真是太感谢了。”
“不用谢。”
“其实,我小时候就最爱穿棉猴,厚厚的暖暖的,圆滚滚地像个大冬瓜,摔在地上都不会痛。”
“旧金山也这么冷?不是说四季如春吗?”
“哦,我奶哥哥,不,对不起,柴……部长,你是这么叫他不是?在旧金山阿娇怎么告诉我他是俱乐部主任呢?”
“哦,”北北大笑起来,“这主任是病人选的,她叫的是我爸在部队时的‘官衔’。”
“柴部长当时是我们军训部的部长,多少年就这么叫,老也改不了口。”丽月也笑,“知道什么叫军训部吗?”刚想给她解释呢,嫦娥却很快接口说:“当然知道。没告诉你?我从小长在大陆,五十年代后期才出去的。”
“我说呢,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哪里好呀,从小奶妈老纠正我的南方腔。这不,出去这么些年,越发的南腔北调了。咱们走哇?”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丽月是名不虚传真能干,一路上和她有问有答地说着话,拦出租车,和司机搭讪,张罗着她上下,和她抢着付款,还一路指点着路标教她认路,告诉她,如果以后不刮风不下雪没有特殊情况她就不来接了。又问嫦娥,自己能走吗?其实不用坐车,可近呢,拐两个弯儿就到。她正筹备全国抗癌明星大会呢,下下个礼拜就要召开了。那个忙,那个乱哪,就没法提了。不说也能想得到……当然,如果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给她打电话。电话号码昨天给了,不会丢吧?万一实在记不准,不是还有画的那张图吗……看,这不到了!
可不是吗,真是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
进了公园,丽月说,这就更没问题了,一问郭林抗癌班,没人不知道的。我们就在八一湖畔练功,还有一块生命绿洲的大石碑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热热闹闹的,她哪里知道嫦娥是个搁不住事的,本来心里就害怕,一听这架势好像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了,心里顿时就乱了,她可什么也记不住了。不过她笨人也有死主意,心想,反正有我奶哥哥呢,找不着你我还不会找他?
今天的风可是真大,吹得人趔趔趄趄地。幸亏有这棉猴儿压着呢,要没这棉猴儿还不得把人吹飞了?这么冷啊!嫦娥从心里又犯起愁来,这可怎么对小托尼说呢?风和日丽的旧金山他还不肯锻炼,何况这冰封雪冻的北京?他从小就相信的西医现在都不肯去治疗了,更何况他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由病人自己组织的什么 CA俱乐部,一个什么综合体育抗癌疗法?!
越想心里就越烦,越烦嘴里就越没话。北北什么时候走开的,丽月后来又絮絮地嘱咐了她一些什么,她可是一个字也没入耳,直到丽月抓着她的手,又指什么给她看时才回过神来。猛抬头,眼前竟是一片清澄澄的湖水,湖畔松柏林中一大群穿红着绿的人们正在朗声大笑。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说着什么,想必是什么特别好笑的事,两个年轻的女孩竟笑得弯了腰。嫦娥心里忽地一热,哦,她年轻时也是这样爱笑,也是常常笑得肚子痛,笑得弯着腰,有时还笑得满地打滚儿呢!她也曾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不过那是在春天,当她还青春年少的时候。可现在,一切都已离她远去,青春,欢乐,健康,丈夫……甚至……儿子!
泪水一下子溢满了她的眼眶,喉头突然忍不住抽搐,想必是发出了声音,因为丽月忽然惊慌地搂住她的肩说:“你怎么了?是冷么?累着了吗?还是又想起了……什么……”
“小……托……尼,”嫦娥顿时就哭出了声,把头伏在丽月的肩上哽哽咽咽地说,“我怕,我……实在是……害怕呀!”
虽然这种阵仗见得多了,丽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她一边更加搂紧了她,一边轻轻地拍着她说:“别,别……正是为了小托尼,你更得坚强起来。要往开处想,要振奋起来,要充满希望!……好了,好了,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遭遇这种不幸,抬起头来,看,眼前这一大群人谁像你这样?”
嫦娥一下子抬起了头,顾不上满脸的泪,就忙忙地四下里寻找。哪儿呀?哪儿有什么一大群像我一样不幸的人哪?
看着她茫然的样子,丽月诧异起来,一边用纸巾给她擦着泪,一边用手指给她看:“你怎么啦?那不是吗?”
“他们?”
“是呀。”
“他们会是癌症患者……”
“他们就是。”丽月郑重地点头。看嫦娥完全不注意仪表,张大了嘴一脸惊疑不定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说,“走吧,以后你就是和他们一块儿锻炼。”
走近这群人时,只听又是一阵哄笑,那军人原来也不年轻了,四十开外年纪,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咦,你们倒笑得开心?莫老鸹站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个黑哟,要好好想想自家才对头!我们是啥子好人吗?不是得!清一色的老癌嘛,就要做老癌的打算。明明晓得长癌的最怕生气,还偏要找气生,那不是明摆起要给阎王老子送节礼吗?所以我说,要是你们哪个老癌自己默倒起斗不过阎王老子了,索性安生在屋头等死算了……”
“他是谁?”嫦娥吃惊地问,“不会是……辅导员吧?”
“怎么不会?他还是总辅导员哩!大名鼎鼎,大伙都管他叫于总。”
“他?……怎么可以管病人叫老癌呢?多刺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