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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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997(2)

在建房期间,父母可以搭个帐篷住在工地旁边,李锋只好暂且向学校讨了间宿舍住下,每天在校内食堂吃喝,倒也感觉不错。在学校宿舍里住着另外一些青年教师,他们家不在葫芦乡,也都是单身。李锋有时实在无聊,就会去他们门上坐坐,看他们打牌,听他们聊天。他们也曾邀请李锋加入他们的牌局,可惜后者确实很不擅长,只好微笑拒绝。在放学后的傍晚时分,青年教师们也会脱掉衣服,完全无视春天的凉意,套上球服跑到操场上打球。李锋没有球服,他在师范就不爱运动,而且似乎也没钱买,即便有钱也不知道去哪儿买,即便知道在哪儿买,也不知道买的时候是否应该把自己脱光穿在身上试一试。总之,他没法觉得自己和这些同事有共同点。不过,刚开始,他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和大家一样,所以也换了双球鞋上了场,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李锋跑动很不积极,把他安排在任何一方都算不上一股有威胁性的力量。在李锋看来,他之所以跑动不积极是担心跟他们相撞,他们穿得比自己都少,裸露着肌肉结实的腿和胳膊,跑动起来迅猛有力,李锋总担心自己被他们撞飞掉了。到了后来,李锋安排给哪一方完全是被当个配头那样处理。比如他们已有六人分两个阵营踢上了,这时候李锋换上球鞋也来了,多一个人怎么办呢?大家会这样安排:把三个踢球都算好手的人集合为一个阵营,李锋则加入另一个由四人组成的却只有两个好手的阵营内。大家对这个安排都达成了默契,李锋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屈辱感。偶尔他也能踢个把好球,众人见状,叫好声也格外热烈,李锋甚至还感到有少许得意。

有一天他正踢得好好的,一个学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个学生正是李锋所教的班级的学生,而且还是红旗村他家门口的。这个孩子看来是一路跑来的,累得大口喘息、大声咳嗽,但仍然两眼放光、兴奋异常地向李老师汇报了情况,那就是李锋的父母和叔叔婶婶干起来了。

父母和叔叔婶婶常有斗嘴几乎贯穿了李丽、李锋、李浩和李钢的整个成长史。但所谓干起来还真不多。李锋不禁慌了起来,赶紧和该学生往家跑。可惜当他跑到家时,兄弟妯娌已经不干了,各自被村里人拉在各家的地界上呈两拨人互相对峙着,中间隔着的是一堵砌了小半截又被推倒的新墙。这两拨人虽然是来拉劝的,但对于李氏兄弟两家显然也各有倾向,否则就不会呈两拨人了。看来拉劝已见成效,只是现在已转化为两家女人之间的谩骂。奶奶在世时,这些谩骂会因为老太婆的听到后佯装寻死觅活而有所收敛,现在老太婆死了,她们就无所顾忌了。李锋很想掉头回学校,但村里人都已经发现了他,他也只好停下奔跑,像很悠闲的样子慢慢绕过人群走了进来,和一个看热闹的路人没什么太大区别。叔叔和爸爸各手执一把铁锹怒目相视,妈妈和婶婶一个披头散发坐在烂砖碎瓦间哭骂,一个则一边整理破碎凌乱的衣衫反唇相讥。看来之前干得不是很严重,没有人受伤。走到爸爸跟前,李锋才发现他的脸上有几道血印子,也不算大伤,据说这是婶婶抓的。这是一场阵地战,起因正是两拨人之间那个新砌又被推倒的半截墙。叔叔婶婶认为李锋家这堵墙逾了界,占了他们家的地方,而父母则认为根本没有那回事,两家的地界并不是叔叔婶婶所说的那条线。为了说服村里人,李锋父母引经据典似的开始复述死掉的奶奶以至爷爷当年的话来证实地界的另一种划分办法,这牵涉到历史层面,而叔叔婶婶所提倡的划分办法乃是葫芦乡近年来逐步形成的约定俗成的那一套。李锋确实可以看出,村里人并不相信父母那一套,历史已成云烟,且无白纸黑字的证明,即便爷爷奶奶真有说法,也只是口头说法,现在二老都死了,死无对证,而你当事人说什么都是值得怀疑的,谁知道他妈的谁是谁非呢。

然后,李锋所能干的就是走过去把父亲那把铁锹夺过来,藏在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再走到妈妈那儿将其扶起来。他也打算将叔叔手中那把铁锹夺下来,结果因为遭到后者的暗暗使劲的抗拒而作罢。后来村里那个老支书跑来了,他提了个主意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喝彩,即把李锋姑妈叫回来,因为她是大学教授,是文化人,是讲道理的,更主要的是她也是李家的人。婶婶一听,转而大怒,她开始痛哭起来,历陈了自己这位小姑子种种不是之处,意思无非老调重弹,即多年以来,姑妈和奶奶一样一直偏向李锋他们家,这也不由得使婶婶怀念起早已死掉的爷爷来,在她看来,虽然她不幸嫁到李家没几年老头子就死了,但也正因此,唯有老头子是公正的。“可惜你死得太早啦!”婶婶反复唱道。

婶婶一哭,李锋妈妈就像取胜了那样不哭了。这场风波也便趋于缓和。李锋在老支书的及时提醒下,拉父母回了自家帐篷,然后笨手笨脚地开始淘米做饭。李锋不会做饭,但现在情况特异,不做是不行的。可惜弄了半天也没弄上路子,妈妈也实在看不顺眼,粗暴地把儿子推到一边,仍然由她做起了饭。后来老支书在安慰过叔叔婶婶后,也来到了李锋家的帐篷。李锋爸爸已心平气和了许多,拉着老支书一起喝了点酒。李锋则捧着饭碗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他们刚开始还说到刚刚发生的事以及他们李家多年来的家史,喝到后来,就不免像往常那样又说到国家大事上去了。这位老支书在“文革”期间当过红旗大队政治教导员,经常带领李锋父母那辈人站在打谷场上早请示晚汇报。虽然老支书大字不识一个,但对国家命运十分关心,多年以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即每天收听收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而且还经常跑到村委会叫人读报给他听。李锋的爸爸认得几个字,早年在生产队里当过记工员,跟老支书友谊深厚。“文革”期间的报纸几乎都是由李锋爸爸读给老支书听的,这不免也使前者养成了同样的兴趣爱好。二人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成了忘年之交。当然,忘年之交的本质就是彼此争执,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李锋想,如果他们谁说服了对方,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就告终了。文革以来,国家形势日新月异,这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谈资,可以争执不休下去。目前他们关心的是台湾问题。老支书在家琢磨了许多套解放台湾的办法,比如把解放军先伪装成渔民,展开进攻。这一战略思想,当然遭遇李锋爸爸的嘲笑和打击,后者认为攻下台湾的关键是我们应该跑到台湾的东部阻止赶来援助的美军,那样才能取台湾如探囊中之物。老支书则撇嘴反问,连台湾都攻不下,我们又怎么到台湾东边呢?……不过,二人的争执也可以算作探讨,是集思广益、互相补充。

李锋对这些显然毫无兴趣。吃完饭,他把先前藏起来的铁锹找回来还给爸爸,然后安慰了妈妈几句。他现在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家里总是发生这些破事,确实让他很丢脸,所以他希望不要再发生了。妈妈对他的话反应冷淡,只说,如果弟弟李钢在家的话,叔叔婶婶是不会欺负到她头上的。李锋当然很有些难过,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他还想到,如果李浩在家的话,是不是会帮助他的父母参与打斗和谩骂呢?如果是,自己就真的不能袖手旁观了,而问题是,他觉得自己不是李浩的对手。

地界的纷争当然最后还是解决了,李锋在暑假到来之前,搬回了自己的新家。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楼房盖好,并不急于装修,装修往往是娶老婆之前两个月才有的事,否则就是浪费。因此,整整一个夏天,家里都是热烘烘的新鲜混合粉和水泥气味。前者源于土褐色的墙面,后者源于地面。因为天热,家里也没有急于给窗户安装玻璃,只使用了一些塑料薄膜遮掩。这些塑料薄膜经过几场风雨,就变得很不结实,开始耷拉、裂开。这倒也恰到好处,那些自缝隙中蹿进来的风,给李锋带来了阵阵难得的凉意。这么说在于李锋觉得,新楼房比住在老房子里热多了。首先,因为盖房,门前的那些大树都锯掉了,远远看去,这栋像烂尾楼那样的楼房光秃秃地就这么暴露在烈日之下;其次,楼是平顶,被烘烤得像一个蒸笼。即便如此,李锋还是和父母一样高兴,偶尔和父母一起沉浸在对老房子的回忆之中。他们现在说话可以说“那时候”了。那时候啊,一下这样的暴雨啊,就漏,要把澡盆、脸盆和碗盆拿出来接水;那时候啊,就是这样的大太阳,堂屋里午睡,还要肚子上搭条床单防止受凉……“那时候”让他们感慨万千、自相矛盾。

暑假到来之后,李锋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合唱团,每天上午和十几个青年教师一起去学校排练《咱们工人有力量》。目的是为了参加由区里举办的庆祝香港回归歌咏比赛,上级下达了这一项任务,要求各机关学校事业单位都报一个节目。《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首歌,李锋觉得不是太合适,跟香港回归这个主题不太吻合,此其一,另外,歌太硬了,唱起来不悠扬。当然,更主要的是天太热,大热天,喊这首歌会中暑的。但校长认为这首歌好,因为他新上任,虽然算不上青年,但年纪确实也不很大,完全有资格站在年轻人的队伍里。而且他和李锋一样,五音不全,而只有唱这首歌,他才不走音走调。这首歌前后排练了半个月,他们就浩浩荡荡赶到区里大礼堂里参加比赛了。

他们是坐公交车去的,大桥已经开通,也是向香港回归的献礼。总之,这多少让大家有学生进城春游的那种兴奋。

为了使大家看起来精神焕发而不是因为汗水油腻腻的样子,在上台之前,学校一位韩姓青年女教师贡献出了自己的脂粉和口红,并且亲自出马为这些男同事们化了点妆。具体就是在两颊颧骨处扑粉,使面色看起来健康红润,再在唇上抹上口红。脂粉和口红的香气在后台显得干燥而激烈,李锋还从来没有被年轻女人这样抚弄过。他也不想看韩老师暴露在自己面前的那条猪油般雪白、肥厚的乳沟,可是一旦他偏过脸去,就被后者扳正,逼迫他盯着乳沟看。因为勃起厉害,唱完下台,他脑子里仍然全是那条乳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像排练时那样滥竽充数跟着哼,莫名其妙就上了台然后下了台。后来他们的歌被评为二等奖,这确实出乎李锋的意料,他也只好跟着大家欢呼。上去领奖的正是韩老师,这算是李锋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难看,在台上领奖的动作也很得体、优雅。韩老师比李锋大五六岁,是大学毕业后分配来的,所以也只比李锋早一年来,而且据说她正和学校另外一位青年教师处于热恋之中。后者也是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而且也正是和李锋一起踢球且球技最棒的那位。这几点让李锋觉得自己丑恶而低级。

在那次歌咏比赛上,李锋还遇到了久违的高敏。这可能也是他能持续勃起的原因之一。高敏虽然没有小时候漂亮,但仍然漂亮。他们唱完后,为了表达久违的老同学之情,二人特意跑到礼堂最后的那几排并肩坐下谈了谈。高敏穿的是一件无袖短衫,所以胳膊时常也磨蹭到李锋。

在李锋读师范之初,确实想打听高敏的下落,并且孙晓华还就此帮他询问了地址。但李锋并没有写信。这都说过了。没说的是李锋通过地址知道高敏读的是卫生学校,而且后来几年中通过各种渠道知道高敏家的一些情况。那就是高敏家从红旗村搬走不久,她的那个暴发户爸爸就得癌症死了,结果没留下几个钱,这是高敏妈妈后来在码头当检票员的原因。当然,现在好了,高敏和李锋一样,都毕业工作了。不过,令李锋吃惊的是,他自己回了葫芦乡中学当起了英语教师,高敏居然也回了葫芦乡,在乡医院当了名护士。

你为什么要回葫芦乡呢?李锋问。高敏对这个提问有点不自在,绕过了这个话题,反问李锋,其实我早知道你在葫芦乡中学教书,你们学校老师我几乎全都认识了,怎么从来没有在医院看到过你?李锋有点惭愧地说,我好像没生过病啊。高敏说,感冒咳嗽总归有吧,你没有,你家里总有人会有吧,拿点药放家里不好吗,反正你是公费医疗。李锋承认自己是公费医疗,也承认时有感冒咳嗽的例外发生,但一感冒咳嗽就跑到医院不是李锋这个家庭的传统,他们的传统是喝点姜汤吃个煎鸡蛋然后蒙头睡一夜,往往也就好了,真的,李锋说着还点点头强调自己所言不虚,表示他家对付小病的土办法并不比高敏他们医院的医疗办法无力,很可能还相反,起码同样都是科学的。高敏当然被他这副神情弄笑了,然后赞扬李锋长大后比小时候可爱多了。然后他们不免要提到另外一些人,李锋分别把张亮、王奎、李浩这些人分别说了说。

张亮今年读高三了,已与李锋好久没来往了。李锋只张亮这么一个朋友,现在这么久没来往,他觉得原因很可能是自己刚工作那会儿张亮来借钱却遭到自己拒绝而不高兴了。李锋的辩解是,自己每个月几百块钱工资拿到都上交给他妈了(这是事实),而且家里要盖房子。好在虽无张亮的紧密联系,现在李锋有了林红军。

王奎初中毕业后在学校门口当了一年小流氓就出去混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混、混什么去了。

李浩嘛,作为李锋的堂兄弟,尽过兄弟之情,即介绍师范食堂里的人给自己认识。这里面所获得的一点小利益,现在看来当然无足挂齿,格外提及也显得可笑,不过因为已成记忆,牵涉到所谓学生时代,所以显得特别可爱,李锋便都说与了高敏。后来呢,后来李浩也没有安分当厨师,跟所在的饭店老板干了一架就不干厨师而改学驾驶了。目前正在市内开出租车。

以上三人跟李锋和高敏都是小学同学,是必说之人,另外一个同学孙晓华,李锋却始终没说。其实他在这个歌唱声不断的礼堂第一眼看到高敏时,紧接着脑子里就蹦出孙晓华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说,而且也怕高敏提。好在高敏也始终没提。这很奇怪,李锋确实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认为,孙晓华作为高敏的丫鬟,而现在环顾高敏左右没她的身影,委实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