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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四巧说(3)

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看,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哪里来的?”楚娘道:“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一样。”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

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沉吟半晌,又道:“是了,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买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

月仙想了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不忍去看,止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埋好了。”月仙又问:“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刘二。小姐问他则甚?”

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起来,莫非小叔不曾死?”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赵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年,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

楚娘闻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如今裙便是我的,孩子或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有故。今只唤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

楚娘道:“有理。”遂把这话述与鲁翔并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公子就是鲁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会活?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么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

原来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在暖房,风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

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教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人见了,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透得爽利了。

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道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去养育,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遂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

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衙,得钱十五贯,自取五贯,把十贯与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移居城内。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与家骇异。

鲁翔又把五贯钱赏刘二,就取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拜亲父。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近因昌期生了幼儿,家人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鲁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父,又闻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

鲁翔抱他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曾见似儿,无心中不知他与己同貌,今同细看,方知酷肖,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毕,便叫把轿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膝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也笑,遂命似儿拜谢恩父恩母,领归家中。

楚娘见了,悲喜交集。石氏心也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所说,尽皆称异。正是:

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加亲;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常常到昌家来往。

到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应封诰。鲁意勤学孝悌,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士,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皙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南陔》。

卷二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桑麻。

今日对君无别话,莫教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

这等说来,难道天下继母都不是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既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于亲生母不难,尽孝于继母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

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她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

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徜徉。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毕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谕,带了妻儿并家人,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署县印。

谁知时运不济,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战败而奔,李光弼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飞马连连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已逃去,标下兵丁俱散。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那些百姓都已惊慌,哪里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

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装,将县印系于臂上,备下马一匹,车一辆,自己骑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干粮都放在车上,唤两个家童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

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的奔窜,真个可怜。但见: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嚷嚷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暇回首来看;后见遗簪,哪个有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余行;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看闺冶女,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边跌路。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乱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去;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与辛氏。胜哥三人。

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胜哥骑马,自己步行。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

不及数十步,辛氏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被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几步。

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拼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胜哥,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山僻小路而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日暮,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

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庙中。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旁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要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齐去了。

长孙陈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近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下来,系马等他,望见前面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看。长孙陈也上前一观,只见上写道: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昨武安县署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城,弃城而逃,以致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回道:“什么榜文?”长孙陈不答,忙抱胜哥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

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赴任,我要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幼儿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

长孙陈遂牵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止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真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是读书。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

长孙陈谢道:“借宿尚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适因老妪说客官是落难人,又带幼子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客官请便,自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