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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四巧说(9)

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却立在一个石洞里,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与我饭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哪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来,都呼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捏诀念咒,往来数百里,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又命我书七字于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旧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认得父亲,也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道:‘你回去问你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泪横流,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于非命。”生哥闻言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不可声张。你且住了哭,待我说来。”

当下生哥拭泪,王保把李真夫妇惨死,并自己女装,保护幼主,细细说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优疑慈侍下,谁知居恃忏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听乔妆假母,本当正主仆之份,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头角,还须仍旧女装,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下去了。王保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

当日主仆回到庵中,依旧母女相呼。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姓须的人领着儿子来租住。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就是太监颜权。

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无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那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自料回朝必然被戮,乃于半路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宿歇。

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髯,以避灾难。”就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颏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又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

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要问,童子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一尺,须据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直身拜谢神明,就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向庙门,想:“嘴上有须,没人认得我是太监了。”大胆向前行去。

走不上一里,忽闻路旁有哭声。颜权一看,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子,坐在路旁啼哭,丰姿甚好。颜权问其来历,女子不肯说。颜权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说道:“我乃苏州玉田县人。父亲廉国光,官为谏义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戮,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官。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所以啼哭。”

颜权听罢,想昨夜梦中之言,又想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自己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救他。”便算出一条计策,领这女子回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她,因对她说道:“我和你避罪之人,我昨夜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想要叫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男子,与我同行何如?”

那女子听说,忙忙拜谢。颜权教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她换了。问她甚么名,今年几岁。女子道:“我名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字去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

颜权道:“我有这假男儿,如今客店不是安身之处,必须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须,便托信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住。幸身边有些银两,不敢浪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

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读书,习学针指,又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于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大喜,便入城买了纸笔并颜色之类来。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她画自己形象,却又酷肖。颜权甚喜,便挂起传神卖画的招牌。

外人关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小儿善于丹青,便都来求他画。但若有人要请她到家去,冶娘即托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

王保住在间壁,见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想:“生哥是女子,我这假子也是女身,女子与女子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想:“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甚是契合。

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画影图形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女子胜于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因此,生哥虽假女身,却安然无恙。

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问生哥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将来必然胜我十倍。这般颖悟,不识幼时曾读书否?”生哥道:“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精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著名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世□,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

生哥听了这话,想起父亲因以诗文被奸人陷害,触动本心,不禁悲愤起来,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今日试演一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起,初时,犹见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有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不知剑在哪里。

冶娘看了,说道:“姐姐有这般本事,真女中丈夫。若改换男装,花木兰当拜下风矣。”因题诗一首赠之。诗曰:

剑锷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飞如舞云,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家红。

冶娘把诗写在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欢赏,笑道:“贤弟高才,方才道我是女中丈夫,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我也有俚言奉赠。”遂题《西江月》词云:

体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雅称君家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教易服作宫妆,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意比我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比我?我看姐姐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叫你姐姐,竟叫你哥哥吧。”又题一绝以戏之云:

羡尔英雄大丈夫,应教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篪伯仲呼。

生哥看罢,笑道:“你若呼我为哥哥,我就呼你为妹妹。”因亦口占一绝以答之云:

爱你才郎似女郎,几疑书室是闺房。

他年弟妇相逢处,伉俪应同姊妹行。

两人戏谑了一回,生哥自回家去,只道须家的台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两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当清明节日,生哥这日不到冶娘家来,自与王保在家中祭奠亡亲。

这日,冶娘也对颜权说,要祭奠父母。颜权买些纸钱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双忠庙去烧香。冶娘闭上了门,独自在室中祭奠先灵。

他终是女子家,不敢高声痛哭,只是流泪。忽听得间壁哀号之声。冶娘向壁缝里张看,原来他家还在那里设祭。只见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亲倒跪在后面,叩头流涕。存奴哭倒于地,他的母亲去扶他,口中喃喃的劝。听得不甚明白,只听得他叫“小官人”三字。及祭毕而起,存奴望上作揖。

冶娘看了,好生惊疑,想:“他这般光景,甚是跷蹊。我一向疑他像个男子,莫非也与我一般改头换面乔装扮的,待我明日试他一试。”

至次日,生哥又到冶娘家来。冶娘等颜权出去了,就说道:“姐姐如此聪明,必然精于女工。为何不见你拈针刺绣,织锦连机?请做来与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亲娇养,不曾学得织绣之事。”冶娘笑道:“题诗舞剑都学,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个女郎,定然把织绣之事做出来。今在小弟面前,故不肯做出。”生哥道:“丹青与织绣相类,莫非吾弟倒善于织绣么?”冶娘道:“我非女子,那知织绣?你是女子,倒习男子之事,奈何把女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