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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欢喜冤家(22)

不期过了两月,只因朱子贵完愿,家中演戏,请着亲友,玉香也来吃酒。上得戏将完半本,这时玉香到巧娘楼上小解。芳卿无心上楼,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系裤。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两个月,今朝倒不肯起来。”玉香道:“不要乱话,我养你廉耻不叫起来,好好放我下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问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飞也似跑下楼去了。

不期过了几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着巧儿,芳卿思着玉香,未免又是张扬线索。芳卿见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脱衣就寝,有心把玉香便干。弄得酣美之际,芳卿叫道:“可好么?”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这般亲热,为何前番在我家楼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惊:“此事并不吐露一些,缘何丈夫知道?又说有我家楼上,莫非朱芳卿了?”灯尚未灭,把眼仔细一看,惊道:“你原来这般大胆!倘遇见我良人,怎样开交!”芳卿道:“你尚在梦里。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张扬,我从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只我再不提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这样奇事,如此和你扯个直了。”芳卿道:“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认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芳卿听见大怒道:“有这般奇事!了不得,我决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没道理。我把你睡了两月,你妻子又难道我丈夫睡不得的?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义,还是谁先做此事?”芳卿默默无言。又道:“我妻子怎样与他睡?”玉香笑道:“此时天生也在你家恨着你哩,这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还要气甚的。下次肯换,两下交易几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说得芳卿笑将起来,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将起来。

这玉香初时,只说是丈夫,不在意上。后来这番,晓得是芳卿,自然又发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爱极,便道:“玉娘,我与你十分恩爱,不若两下换转了可使得么?”玉香道:“活该死的!只好暗里做此丑事,闻知于人岂不羞死。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把人骂了乌龟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还不知是天生,你明晚归家与二娘说明,看他心事如何?”

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别去。竟到书房,见了张扬便怒吽吽的说着前事。张扬穿衣起来,笑道:“这是颠倒姻缘的小说一样了,你不淫人妇,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还不知道此事;倘然知道,乱将起来,外人知道便不好了。只好隐然灭丑,方是高人。若是播扬起来,外边路上行人口似碑,一个传两,两人传三,登时传将起来。那卖新文的巴不得有些新事,刊了本儿,街坊一卖,天下都知道了。那时,就将一万银子去买他不做声,也难了。不若静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来,都是你做成此事。”张扬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标致做起的勾当,与我何干。”

芳卿进去见了巧儿,巧儿道:“好梳洗了,只管松头散发的。”芳卿扯了巧儿,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儿笑道:“这样,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只狗!”芳卿道:“我晚上与你说知。”巧儿满肚皮疑心起来,欲待再问,见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千思万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轻巧:“莫非被人盗了?”嗟嗟呀呀,叹息到晚。

芳卿与张扬吃了晚饭,竟至房中与巧儿睡了。巧儿忙问早上情由,芳卿将偷玉香缘故从头一说。巧儿叹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辙了。”芳卿道:“那玉香是个妓女出身,极会勾人。昨夜说出原由,知是我了,反发出许多怜爱之情。一时难舍,必须再与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儿笑道:“倘龙天生到来,我也变不得脸了。”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两夫妻未免有一番儿事情。

次日,恰好龙天生往亲戚家拜寿。芳卿知道,竟至后园,开了后门,竟到玉香房内。玉香看见吃了一惊,忙走到后边冷房内住了脚步。芳卿随他同到房中,玉香道:“此事只好暗地里还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将过来。倘被他人看见,还是教我叫喊起来,还是隐藏得过?以后切不可如此。”芳卿笑道:“只因爱卿,一时见天生出去,起了念头,望你恕我之罪。”芳卿细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爱人,搂抱求欢。玉香难推,就在椅上云雨起来,两人愈加恩爱。

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净手,道:“你且坐着,我出去了,再来与你讲话。”竟至房中净手。看女使俱在外堂间耍,将轩门反闭,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说与天生,他也没奈何道:‘这是天使其然,只索罢了。只是难舍巧儿,如之奈何。’我便取笑他道:‘两上换转了如何?’他说:‘却使不得。纵然你阅人多矣,他是个小妻,两下些混帐儿罢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难。不若与张小官说明,着他中间帮衬,摆席通家酒儿,大家各无禁忌如何?’”芳卿笑道:“总是槐花净手,白不来了。依你这般说便了。”芳卿同玉香到园中角门首,芳卿推门,那门锁紧了,忙叩两下。巧儿开门,见他两个便笑道:“倒好得紧,明公正气的来往了。”玉香脸儿红将起来。巧儿忙道:“二家取笑,如何认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涩。”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唤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书房说与张扬道玉香说天生原故。张扬道:“等我与你两下打一个和局罢。”

次日,张扬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语说了一番。龙天生已依允了,又与芳卿说了一遍,两下都应承了。每边出银二两做一本戏文,不请一个外客,就摆在花厅后面,就做一本南北两京奇遇的颠倒姻缘戏文。两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

不期那些左右邻舍闻知此事,传将起来,笑个不住。有那好事的,登时做下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相交酒肉兄弟,兑换柴米夫妻。

暗中巧换世应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儿生女,不知谁父谁爷。

其中关系岂轻微,为甚逢场做戏。

满杭城传得热闹,朱龙二家也觉得不雅。想要挪移开了,又不便;欲要嫁了妇人,又难割舍。遂自拈了四句诗,回着诸人道:

这段奇缘难自由,暗中谁识巧机谋。

皆因天遣偿花债,没甚高低有甚羞。

众人见了他四句,又题他四句:

张郎之妇李郎骑,李妇重为张氏妻。

你不羞时我要笑,从来没有这般奇。

朱龙二家见了,又复四句道:

两家交好又何妨,何苦劳君笔砚忙。

自己儿孙如似我,那时回复怎生当。

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儿孙不争气,妻子白白养汉的也有,还不如他小阿妈兑换的好哩!”内中又有人道:“小阿妈换了,也无此事。”内中又有人一说:“此乃世间常事,岂不闻爱妾接马,筵前赠妾的故事。”

内中有个王小二,是个单身光棍,无赖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这朱、龙两个,都是无耻乌龟,所以做这样事。”朱子贵恰好出门,听见他骂得毒,打个溜风巴掌。龙天生听见,也走出来帮打。一众邻舍都来劝息,把王小二怨恨一番道:“小小年纪,也不该如此轻薄。”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过了几日,那尸首飘将起来,浮于江面。渔父捞上岸来,大家一认,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方里长见有对头的,不肯买材盛贮。

恰好这日,钱塘县太爷到浙江驿迎接上司,地方将此事从头至尾一禀。太爷一根签把三个人一齐拿到,跪在地下。太爷道:“你二人为何纵妾浑淫,又打死王小二?”朱子贵道:“老爷在上,纵妾浑淫罪当苦受。王小二辱骂,只打得几个巴掌,自知无理投江身死,于小人何干?”太爷道:“果是投江,岂著你偿命不成。速追烧埋银两。”将张扬、龙天生、朱子贵各责三十板,以正纵淫之法。二妇不知不坐,地方免供逐出。登时下审道:

审得朱、龙二犯,世上双奸,纵妾浑淫,偷生禽兽。自取罪名人敢骂,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凶徒,只作江流之鬼。朱子贵不思有法,妄加风流之拳。龙天生一力帮扶,同拟不应之罪。限张扬两家撮合,岂堪警杖之偏。速取烧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体,二妇另择良人。各取正妻,可免宗枝之玷;待生亲子,方无讶父之疑。谅责三十,前件速行。如违申报上台,理合从重究遣。

那朱、龙、张三人,一跷一行。出了邮亭到了家门,完其所事。没奈何,断除恩爱,将二妇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俪。一个移在吴山,一个迁于越地。自此无人再生活了。正是;

一时巧计成侥幸,千古传扬作话头。

§§§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和尚偷花元帅,见色叮血蚂蝗。

钻头觅缝骗娇娘,露出佛牙本相。

净土变成欲海,袈裟伴着霓裳。

不思地狱苦难当,哪怕阎王算帐。

且说柳州明通寺一个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开口便是阿弥陀佛,闭门只是烧香诵经——哪晓得,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

忽一日有个财主,携带艳妓李秀英来寺闲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娇姿艳态,更善琵琶,常于清风明月之下,一弹再鼓,听见的无不动情。了然素闻其名。那日,走进寺来,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笑。了然见一笑,便尔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妇,实在是难图;红楼妓女,这有何难。”须臾,见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远远送他。到夜来,好似没饭吃的饿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无心念佛,只念着救命王菩萨,也懒去烧香;就去烧的香,也只求的观音来活现。整日相思。

一日,走到西廊下,将一枝笔儿写道:

但愿生从极乐国,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来,非病非醉,不痒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换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晚将下来。往房中取了五两银子,锁上房门,竟往李家而来。

这和尚是该凑巧姻缘,却好这一晚还不曾有嫖客。秀英见了,就接进房,坐下问道:“贵府何处?尊姓大名?”了然道:“本处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来弟子,因慕芳姿,特来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尝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只恐妓铺往来人多,恐人知道便连累师父。今晚权为料亦无事,当图后会,必须议一静处方好。”了然道:“且过今宵,明日再议。”连忙取出那五两银子送与秀英。秀英欢喜道:“为何领这许多银子?”了然道:“正要相亲,休得见怪。”

须臾,灯下摆出酒肴,二人闭门对饮。和尚抱秀英于怀中,亲亲摸摸十分高兴,吃得醉醉的,收拾脱衣就寝。那了然见了妇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搂紧,叫声活菩萨,便急头急脑的乱搠。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鸡鸣住手,道:“我要别去了。”秀英道:“我阅人多矣,并无一个如你这般兴趣;望师父寻一所在,同你耍了几时。”了然道:“不须别处,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里房,还有床里床,人迹不到之处。只要姐姐留心,把轿抬到明通寺西首尽处这一房,你进来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来;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别归寺。

恰好巳牌时分,了然在山门外,望见一乘小轿,知是秀英,连忙抬到房头,打发轿夫。领进密室坐下,果然洁净清幽,但见:

曲曲湾湾,清流斜绕。芬芬馥馥,花片横飞。半破蒲团,铺在莲台座下;一床布被,罩于竹棍之中。木鱼石磬,休静不劳;独影香烟,心清无睡。暮鼓绕青松,响声清明;霜钟传翠蔼,音韵幽微。盆中种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异竹。池鱼浮水面,自成活泼之机;仙鹤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势。一声清磬,心中万虑皆空;数宇梵音,头顶千魔尽伏。几句弥陀清净地,数声啼鸟落花天。果然曲径通幽处,始信禅房花木深。自来足迹无人到,谁料今朝有丽人。

秀英羡慕不已。了然带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间世之可比。须臾摆下酒肴,十分丰洁,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寻常之物。两相笑谑,四目含情,虽延暮雨,遂作朝云。自此朝夕竟无别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钵荡尽。秀英见僧舍无聊,遂想红楼有兴,脱故要回。了然无计留春,竟从其去。鸨儿见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楼,再展向寒之翠被;门前车马重喧,房内旧交都聚。

不提秀英兴头,且说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鸾俦,争奈竟无宝钞。恰好一日,有当铺徽人送银五两助装罗汉,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装罗汉,先须接我娇娥。”遂使徒弟梵空,将银去约秀英一会。秀英接了银子,十分欢喜道:“拜上你师,我还有几日官身,着一空再来会你师父,不须再来相接。”梵空将前言复着了然。了然欢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来至。

过了两日,恰好有一个陈百户上京应袭回来路经柳州。下了客店,闻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两下相见,十分爱恋。正待整东取乐,失忘了带银钱,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谈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门。那陈百户竟回寓所,看小使取了二两银子,随即送到秀英家中。鸨儿接了道:“有客在此整东,一时不得脱身,晚上进来便了。”小使复了百户。

且说秀英上轿,一路里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过,不若去先会了然,免他悬念,再到客店亦为不迟。”连忙与轿夫说了,竟到了然房头。且喜无人知觉。了然一见,满面堆下笑来,引进前房;着梵空打发了轿夫,摆下酒肴,两人对饮。了然叙述别后相思之苦,秀英心上只为还要去陈家去宿,无意留连,忙推了然如此。了然只说他来宿歇,教他脱衣就寝;谁知秀英要去,和他带衣而行。了然见他说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来,只得草草完事。

秀英起身竟别,了然料亦难留,醋将起来,心中忿忿。送出房来唤轿,梵空说:“想他在此宿的,打发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须知在西市街中,一时独行不便。此时黄昏人静,料少行人,烦你送我到彼则好。”了然只得勉强送着,问道:“你记得旧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钱时,和尚便是心肝;你无了钱,心肝便不对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为你半年光景费尽千金,不为薄汝,为何一旦说出这般绝义话来!”秀英道:“师父莫说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难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两银子,难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与你还是旧交,遂你意思;若是别个和尚,不来,怕你取讨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块,照他顶门一下,打得呜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陈百户客店门首。了然见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连梵空也不与说知。

天明,惊动地方邻里,恰好在客店门首。鸨儿闻知,具状赴告;府主差人将陈百户、客店主人吕小山一齐拿到。府主问道:“你为朝廷命臣,饮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几人与你争妒,委是何人打死?”陈龙道:“并不曾接他店中来,也不与人争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门首。”府主道:“天下百户也多,你不过在此经过,怎么鸨儿就知你是百户?”陈龙道:“只因久闻秀英之名。日间曾闯其门是实,并不曾接他来。”府主道:“是了。你既闻知他名必蓄心已久,岂肯白放了他?”鸨儿向前又道,“他朝晨进我家门,念念不舍,到午后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来?”鸨儿道:“他去了,着一小使送二两银子,还在此。”府主道:“银子在此,还要抵赖!”陈龙道:“银子是我送的。你女儿还是步来的,轿来的?谁送来的?”府主道:“你女儿怎生去的?”鸨儿道:“因接他二两银子,恐怕失约,门首雇一乘遇路轿儿抬去的。”百户道:“明明见鬼了。”店主、吕小山禀道:“客店里人甚是嘈杂,店外尚有十余人同宿,岂无一人看见?况陈百户送他银子要嫖他,是点爱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还有缘故。”府主问鸨儿道:“那轿夫可认得的么?”鸨儿道:“是过路的,其实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户责了二十板收监,遂成疑狱。

过了两月,巡按苏院出巡柳州,提起这件公案来审;不期瞌睡起来,吩咐带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梦,到一寺中,见壁上贴着八个字:

一目了然,何苦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