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间觉得不是滋味,眼光直直地瞪着他的断腿,瞪着悬在空中前后摇摆的那截黄黄的裤管。我刚三十出头,有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体魄强壮,而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身体精瘦,且只有一条腿,然而,我却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让他用独腿带我前行。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胸里被一种奇怪的惆怅甚至悲凉的情绪纠缠着,笼罩着。我想对他说:“不要再蹬了,我走路去。”可我又生怕被他误解,怕自己的做法显得矫情,玷污了一种圣洁的东西。
前面是一带缓坡,我说:“这里不好骑,我下车,我们把车推过去。”他急忙制止:“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儿坡都骑不上去,我咋个挣生活啊?”言毕,快乐地笑了两声,身子便弓了起来,加快了蹬踏的频率。车子遇到坡度,便顽固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趋势。他的独腿顽强地与后退的力量抗争着,黝黑的后颈上的筋一根根绷起,头使劲地向前蹿,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与命运抗争!
坡爬上去后,我说:“你真不容易啊!”他自豪地说:“这算啥呢!今年年初,我一口气蹬过八十多里,而且带的是两个人!”我问怎么走那么远?他说:“有两个韩国人来成都,想坐人力车沿二环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风景。别人的车他们不坐,偏要坐我的车。他们大概是想看我出丑吧,没想到我这条腿争气,一段路也没落下。下了车,那两个韩国人流了眼泪,说的什么话我不懂,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说我是孬种。”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着他的那条断腿。我很想打听一下他的那条腿是怎么失去的,可终于没有问。事实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已经断了一条腿,而那条独腿支撑起了他的人生和尊严,这就足够了。我想,如果那条断腿也有在天之灵,它一定会为它的主人感到自豪。
离别墅大门百十米远的距离,车夫突然刹了车。
我正纳闷他隔这么远就把车停住了,他回头满怀歉意地对我说:“我本来应该把你送拢的,可那是一幢高级别墅,往别墅去的人,至少应该坐出租啊……我怕被你朋友看见……”
我不由心中一紧,鼻子酸酸的。我赶紧给他五元钱,但他坚决只收三元。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天生是不大流泪的人。
朋友果然在大门边等我。他望着远去的车夫说:“你为什么不让他送拢?那些可恶的家伙总是骗一个是一个!你太老实了。”我没有作声。议完事,朋友留我吃饭,我也坚决拒绝了。
回来时我徒步走过了那段没有公交车的路程。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两条腿这般亲近过,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这般有力过。
洗澡
何立伟
老何下班回家,迈着比腋下的公文包更为沉重的步子,走在拥挤的人群里。老何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张张都市人的疲惫的脸。老何想,我的脸被别人觑见时大约也是这番可怜的模样吧。这么一想,老何便觉得生活怪累的,而且怪没意思的。遇到红灯,所有的脚都停下来;然后绿灯,所有的脚又都匆匆走动。累也好,没意思也好,总而言之是这般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就是都市里的人必须每天面对的。而“必须”,老何想,多么叫人无可奈何啊。
老何拐过一个路口,蹩进一条僻静的老街,为的是把甚嚣尘上的喧闹和芜乱杂沓的人影甩在身后。经过一个门前爬满了常春藤的旧式院子,老何听到里面有人在弹钢琴,弹得非常好,非常悦耳,也非常柔和明丽。这琴声使老何想到春天的原野、山间的绿树、明净的溪涧和婉转的鸟啼。老何就站住了。老何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美丽的呼吸和盎然的诗意。
此后,老何每天下班,都要从这条静静的老街过,而且每天都驻足在那被常春藤缠绕的旧式小院前,凝神屏息,让那如水的琴声淙淙地流过蒙尘的心野。
有一天,正好老何的老婆同志也从这儿路过,远远看见老何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大声唤他:“难怪你每天下班都回得那么迟嘛,原来你是站在这个鬼地方泡时间啊。——还不赶快给我回家去!今天这餐晚饭你躲不脱啦!”
路上,老何的老婆问老何:“站在那个鬼地方你到底干什么呀,嗯?”
老何想了想,答曰:洗澡。
老婆同志睁圆了眼睛,说:“你说什么,嗯?洗澡?那个鬼地方有个澡堂子吗?嗯?”
人到老年
刘连群
女儿一家走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洗碗。
水池上方挂着一面家传的老式圆镜,他洗着碗不时瞟上一眼,发现自己的气色很好,晚饭时喝了两杯花雕酒显得越发红润。头发黑密,只两鬓、额际有些花白,仍不像年过半百的人。亲友们见面都这么说。
是妻送女儿出门的。女儿临走还招呼了一声:“爸,我们走了啊……”未等他应声,妻已经又继续叨念她的咛咛嘱咐,随后“嘭”的一声,门就关上了。
单元房里骤然变得很静,没有了小外孙噔噔噔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没有了女人们嘁喳不完的家常话,连电视机也沉寂了。妻总是这样,每当她要出去都随手把电视关掉,不管他是否在看,这似乎是对他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冲着电视发呆,不到所有频道的节目播送完毕不肯挪动屁股的某种报复。可是,平日家里只有老夫老妻,冷冷清清的,不泡电视又干什么呢?
门外,隐隐传来妻送女儿一家下楼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一道去送,忙往阳台上跑,不料被厨房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前扑,差点跌在煤气炉上,多亏及时收住脚步,又站稳了。自己的腿脚还算利索,他庆幸地想。如果是母亲,就糟了。母亲去世前的几年,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上下楼梯很困难,在屋里走动也很慢、很吃力。但母亲又闲不住,他们去时,不论干什么活儿,总嚓嚓嚓地在身后跟着转,受了抱怨,脸上便露出歉意的笑:“一个人,做惯了呢……”他们就不再言语。他和妻商量过把母亲接走,或者他们搬去一起住,却总有这样、那样的考虑定不下来,后来他又觉得每星期去一次,倒显得更新鲜、亲热。母亲问过几次,渐渐地也就不再提了。
晚了一步,女儿一家已经顺着楼前的小路去远了。妻还立在楼门口招手,喊着下次早来一类的话。从阳台往下看,妻变得很矮小,伸出的右臂像一只细弱而又竭力摇动着的翅膀。随之望去,他的手臂也不由地扬了起来,喉间涌动着要喊什么,还没有出口,有两句话,先颤颤地在耳边响了:“小蓓!下星期天,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呀……”是母亲在叮嘱孙女。他听了,就忙让女儿答应,女儿仰头脆生生地叫:“……奶奶再见!”又听老人应了,他们一家才骑上车出发。总是这样,下楼到门口,母亲已在阳台上探着身子招手、张望了。他们下三层楼梯,用不了多长时间,母亲的腿脚又不灵便,竟每次都抢在前面,现在一想简直不可思议——厨房,还有一道门槛呀……
小路尽头,一抹烧得血红的霞云,暗了。夜色浓重。阳台陡然像旋离了楼身,高高地、孤零零地在茫茫夜空中悬浮……
妻唤了几次,他才转身踽踽地往屋里走。路过厨房,在那面家传的老式圆镜里,他看见了满头如雪的白发。
金丝鞋垫
万芊
两旦家原是陈墩镇上较为殷实有脸面的人家,乡下有良田镇上有大屋,两旦父亲又常年在外做些生意。不想四几年闹鬼子那阵,田里收成不好,房子被东洋鬼子的飞机炸弹炸得稀里哗啦,外出做生意的两旦父亲又死于非命,且欠下一屁股说不清爽的冤头账。讨债鬼日夜缠着,两旦娘一气之下,怨结哽胸,自此重病缠身。为了还债、活命,她三钿不作两钿地变卖了所有的田产和细软,又为两个儿子日后的生计,两旦娘把手头的碎金暗地托人打制编织了两双一般大小、厚薄与轻重相同的纯金丝鞋垫。在一个风刀霜剑的寒冬之夜,已似风中残烛的两旦娘有气无力地把大旦叫到病榻前。
两旦娘把一双金丝鞋垫递给了大旦,泪水汪汪地说:“大旦,娘不行了,娘死后,你就自个儿出去闯天下吧……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金丝鞋垫变卖脱,总还可以对付一阵子……”
大旦抹抹眼,宽慰母亲说:“我跟爹出去做过生意,爹的朋友我也认识些,你放心吧,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两旦娘又说:“往后日子过好了,不要忘了往你爹和娘的坟头上加点土……”
大旦嘤嘤地点了点头,攒着金丝鞋垫出来唤小旦。
两旦娘又把另一双金丝鞋垫递给了小旦,想想昔时的小旦总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越发凄惨惨地道:“小旦,跟爹娘的好日子没了。娘死后,你只能自个儿出去寻条活路了,你也不要指望你哥。这鞋垫是娘的心血,你好生带在身边,不管啥时,都不能丢了,往后不管到了啥地方,都不要忘了老祖宗。”
小旦默默地听着,攒着金丝鞋垫怔怔地望着骨瘦如柴的娘,点了点头,但他压根儿不知道那鞋垫竟会是纯金丝的。
当晚,两旦娘安详地合上了眼。在乡邻的帮助下,两旦草草地料理完了娘的后事,便各自外出谋生。
大旦去了上海,一边找工作,一边打听父亲昔日生意场上的朋友,然兵荒马乱的,工作找不到,父亲的朋友又一个个冷眼以待,所带的盘缠不多时就用尽。攒着金丝鞋垫,饿着肚子,大旦在典铺前转悠了好几天,最后实在挺不住了,咬咬牙把金丝鞋垫典了,靠它支撑了一段日子,终于在一个不大的杂货店里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差使,还是那老板看在父亲的分上,给他碗饭吃。干了半年,工资没领到半分,杂货店倒闭他便失了业。走投无路之际,他只得乞讨重回故里,好不容易挨到了土改,总算以贫农身份分到了土地和房屋,在陈墩镇重又落了户。
小旦先是去了唐山,身边仅有的盘缠早已所剩无几,他便打工养活自己,干码头搬运工、干黄包车夫、干厨工、干清道夫……后来,又跟人去了南洋,先是做苦力,后来便在这只或那只海轮上当水手、做厨工,终年满世界地转悠,吃遍人世间万般苦难,一次次几乎是死里逃生,后来靠朋友的帮助,在新加坡落脚,做些小本生意,积了些小钱。因他有一手炒菜功夫,朋友开中国餐馆也拉他入了伙,渐渐地开始发展。在这含辛茹苦风风雨雨的几十年中,这凝聚母亲心血的金丝鞋垫,小旦白天穿在脚底下,晚上洗净擦干了捂在胸前,早磨得锃光发亮。小旦只知它奇妙,少有的耐穿,压根儿没想到它竟是纯金丝的。
五十年后,小旦重又回到了故里,这时,他已是当地华侨中颇为知名的餐饮业大业主。
在父母新修的坟前,满头银丝的小旦把那双锃亮的金丝鞋垫供在双烛之间,一遍遍地磕着响头。
“你知道吗?!”早已苍老的大旦问,“那双鞋垫是纯金的!”小旦说:“纯金的?!我怎么会知道,这几十年,我只知它是娘的心血,万分地珍惜它……”小旦沉默片刻,不无感慨地说:“其实,要是我知道鞋垫是金的,这身老骨头可能早就化成不知哪处他乡的尘土了!”说罢,又给娘磕了三个响头。
弯弯的月亮
袁炳发
星子的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漂亮,很招星子和同学们的喜欢。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向同学们提问,老师问:“同学们,弯弯的月亮像什么?”学生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像——小——船儿——”年轻的教师听了同学们的回答后,高兴地说:“好,同学们的回答很正确。”
这时,坐在前排的星子举起了手,可是老师没有发现,星子就仍举着手,还喊了一句:“老师。”老师听见后,说:“星子同学,有什么问题请讲。”星子站起来,眨动着那双晶晶亮的大眼睛,说:“老师,我看弯弯的月亮像豆角。”老师听完星子的话,一脸的不高兴,她对星子说:“你的回答是错误的。全班同学都说弯弯的月亮像小船儿,你为什么偏偏要说像豆角呢?难道就你特别有见解吗?”
班上的同学一阵哄笑,星子的眼窝里满是泪水。回到家后,星子把这件事告诉了曾做过小学教师的奶奶。奶奶说:“星子,老师的批评是正确的,弯弯的月亮是像小船儿,我从前教过的一批又一批学生,他们也都是这样回答的。”星子听完奶奶的话,眼窝里又一次含满了泪水。这件事情以后,星子开始变得少言寡语,她很不喜欢这位年轻、漂亮的老师,在课堂上从不敢再向老师提出“特别”的问题……
很快,几年过去,星子考入一所师范学校;又很快地,星子从这所学校毕业。她回到故乡的小镇做了教师。走上讲台的第一课,星子老师穿着朴素、整洁的衣服,笑眯眯地说:“同学们,在讲课之前,我首先提一个问题——你们说,弯弯的月亮像什么?”静默一会儿后,学生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像——小——船儿——”星子老师没有说同学们的回答是否正确,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像探视器似的在同学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接着,她又问:“同学们,有没有和这个答案不一样的?”
一个叫田菲的学生举起手,说:“老师,我的答案和他们不一样,我说弯弯的月亮像豆角。”星子老师听后很高兴,说:“田菲同学的回答正确。当然,其他同学的回答也正确。我只是启发同学们在回答每一个问题时,应该大胆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多想出几个答案。比如,弯弯的月亮除了像小船儿、像豆角之外,还像不像镰刀、弓?”学生们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星子老师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从心窝里涌出来的笑容。
……几十年后,已退休闲居在家的星子,接到女作家田菲寄来的她自己创作、刚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弯弯的月亮》。星子急忙翻开书,见书的扉页上这样写道——
赠给最优秀的老师星子:感谢您没有扼杀我少年时期富于想象力的天性……
您的学生:田菲
星子看后,脸上又浮现出当年那种很愉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