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的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无字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和祭幛,有两堂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复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地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轻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孀,和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则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为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而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到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称肉一斤,则分为四处称,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处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嵚崎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哪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早上——一堆土一个兵
沈从文
天欲发白。一切皆静静的。这份沉静便孕育了稍后一时金铁齐鸣的种子。
老同志伏在山地土沟边如一只狗,身穿破棉袄儿,见得多,听得多,胆量稳稳的,心沉沉的,不怕冷,不怕饿。
为的是会那么一手,有了经验,到时候天空中燕子似的钢铁飞窜,“来,你的娘,炸你个七块八块!”一下子把那个黑沉沉的玩意儿,向远处抛去,訇——一堆烟子,一堆石头,一堆泥土,向上直卷。一口猛劲的犁,一只瞧不见的大手,这么一下翻起多少东西!那大腿,那手指,那点撕碎拉长的内脏;起花的肠子,水蛇似的肠子。“来,你祖宗,再来一下!”又再来了一下。
在那时节老同志是半疯的。空中的一切声音皆使他发疯。“来,你……”便又再来了一下。每一个动作相伴而来的是个粗俗的字眼,这包含了一种力量,一分气。
老同志可没有死,天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勇敢人照例就不会轻易死。枪子儿常常赶人背后穿,你想跑,只一下子你便完事了。你不跑,你不会在冲过来的毛子以前完事。
嘘——一颗流弹;一只紫色的鸟儿打头上飞过去,一个信号,暴雨中第一滴雨点。来了,昨天的事又快来了。同天明一样,黑夜一走终究要来的。
一切过去了,黑夜和沉默皆已过去了。远处有了机关枪声音一阵,过后又异常沉静了。
天已亮,好像再不会有什么事。
老同志把手在空虚里抓了一把,看看风向什么方面吹。老同志身边有一个小同志,一个学生,那顶圆圆的钢盔搁在头上,代为说明他来到这儿还不多久。那学生哑哑地说:
“老同志,别开玩笑,小心一点儿。”
“小心一点儿?小心你做皇帝的命!你是来干吗的?我问你。”
那一边便无回嘴声音了。
过一会儿,那戴了钢盔的学生却说:
“老同志,老同志,到了一万顶钢盔,今早冲锋时可不怕机关枪了。”
人年轻了一点,话说得那么傻,真像机关枪子儿单拣脑瓜子钻,别一处皮肉不作兴穿过似的。故老同志听到这儿时笑也不笑。后面的人要买帽子爱国,前面的可不要。他们要大炮小炮,要机关炮同向空中飞机瞄准的高射炮,向谁去要?从学生看来这老同志正有点傻,像那么勇敢,那么猛,不是傻子谁作得出这件事。看看地面各处已现出了淡淡的轮廓,只壕沟如一条黑色带子,向高处爬去。学生问:
“老同志,老同志,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为什么到这儿来?鬼明白。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我问你。人明白的都不来,来的就不大明白。大家都想搬了宝贝向南边跑,不要脸,不害羞,留下性命做皇帝,这块土地谁来守?”
“你有家,……有土。”
“我有田土舍不得离开吗?我有坟土。毛子来了,占去咱们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过多少血,家门前一块肥土让他们拿去,不丢丑?读书人不怕丢丑我可怕丢丑。站不住了,脑瓜子炸了,胸脯瘪了,躺到那炮弹犁起的坑里去,让它烂,让它腐。赶明儿有人会说:‘老同志不瘪,争一口气,不让自己离开窄窄的沟儿向宽处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价。’”
那学生一句话不说,也把手在空气中捞了那么一下,想爬过来一点,似乎要亲老同志一下,老同志说:
“伙计,小心点,不是玩的。”
“得啦,我让你去做皇帝。我把你这个。”他想脱下那顶帽子,这帽子使他害了羞。
啵——
一下子小雏儿完了,放翻了,一个滚便转到壕沟里泥水中去了。一顶钢盔留在老同志身边。
“发明这玩意儿帽子?”老同志道,“天空中落雪子时,戴它到头上去,挡一阵雪子。送来一万顶,好像全望着别炸碎脑子,枪子儿赶别处进,把受伤的填满一个北京城,让人知道抵抗了那么久,伤了那么多,就来讲和似的。妈妈的,你们讲和我不和。我怕丢丑。我们祖宗并不丢丑。”
稍远处有了枪声,左边有了枪声,右边有了枪声。老同志摸摸身边,身边有一十七个炸药作馅的铁棒槌。寒气中一切皆结了冰似的。空气结了冰,铁也结了冰。
私情
李健吾
我跳过去,冷不防给了他一个锅贴,又退回来,骂道——
“你?王八羔子!这话是你讲的?他妈的有钱还账,难道赖我一辈子?老蚰蜒——”我转过身向茶馆里劝架的人们道,“诸位试评一评这理,去年腊月欠的债,到而今说话也有一年了,他妈的谁见过一个制钱,刚才催紧了,老蚰蜒效会了血口喷人,说我同他女儿不干不净,要他妈的赔偿名誉——”
“前天你自个儿跟我——”老头子嘟哝着。
“我?别装孙子了!”我抡起拳头要跳过去,幸亏人多给拦住,不然怕打不毁那老同行,“就是你那位街头卖骚的千金,鼻头发红,一脸黑雀斑,小名叫作叶子的?别臭美了,大爷娶上十个八个的。也轮不到她!闲言少叙,他妈的还账!”
“看我们大家面子,宽他两天——”
“不行!血口喷人!他妈的非打官司不成,有他老头子玩儿乐的日子!”
“看你们多年老街坊的面子——”
“街坊?他妈的造咱家谣言,说我偷他姑娘?这官司吃定了!”大家推推搡搡,做好做歹,把我从茶馆劝出来。“妈的他姑娘,那阎婆惜,问我正眼看过没有——”茶馆里头有一个喊倒好的;要不是大家拦住,我真要进去,问:“谁?”但是我仍然嚷道:“好小子,要帮场就出来,别躲在里头唱小旦——妈的我宁可偷他姑娘,也不要你!”
我悻悻然,摇摆到后街小胡同口,靠在拐弯处的石头上。
不瞒众位说,我和那老头子都在老爷庙摆估衣摊子。他的在殿阶下的左面,我的在右面。我们是老同行,又是紧邻,时常斗嘴是免不掉的;可是我的生意一天旺似一天,招上老骨头的窄心眼,暗地里不知自己捣了多少鬼。可是要不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作叶子,往来给他送取货色,总要从我的摊子前过来过去。小风骚样子,说坏罢,也还有三分妩媚,流水有意地向着我时笑时怒。对天盟誓,小子我他妈的要从来看上她一眼,算我泄了气。自然我们常要说话,高兴起来我也许开她个玩笑——这又算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过了眼前的新年,我才二十三岁,自己也攒了点儿体己钱,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光。
我家里还有一位老娘,早就盼我娶一房亲,给她老人家抱孙子,然而那如何能行。咱虽说不上文明哪,自由结婚哪,可总也得经过咱的亲眼挑剔,弄个好相知——话又说回来了,我所见过的只有他这个女儿;稍为中我意的,您别笑话,也只有这黑里透俏的叶子!我心里也早明白她不会不愿意,瞧她那份儿神情,眉来眼去的,也就猜得出;不过咱究竟男儿汉,话岂是轻易开得口?我也明白她爹那老糊涂的小心眼儿,愿意让他女儿搭上我,好把两家买卖并成一处,让他来个独占鳌头。瞧,我也不糊涂;他试着向咱借钱,三两吊算什么,我立即扔把他;瞧,我老催他,他老不还,活像诸葛斗周郎——今天在茶馆里,妈的他居然会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真亏他!让人想着怎能不生气,我偷他女儿,好像他在装腔作势的招驸马。别丢他三代的阴德了,有了那么一个活宝贝……
不过,有人在背后向我笑哪,他妈的是谁?——一团糟!刚说曹操,曹操便到。
我抬头望着天:今天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喂,怎么不睬人,从哪儿学来了大爷气?”她跳到我面前,乜斜着小蛤蟆的眼睛,嘴圈上还留着笑了半截的笑劲儿。
“不怎么,走你娘的路!”
“好呀,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少厌气,回家找你爹卖俏去,这儿用不着。”
“放屁,什么话!就因为你用不着,我才不走。得啦,你不是刚同我爹吵过嘴吗?哼,你真英雄,我还看见你打了他一个耳刮子,打的他半天喘不上气,听你在茶馆里吹嘴——嘿,多么英雄呀!”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向她打了一个“匪仔”,傲然道:“对不起,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你不走,我走!”
“不行,今天我替爹报定了仇!”她伸出一对白胳膊,跳跳蹦蹦拦住我,眼睛露出凶光,向四旁闪着,“随便你罢!要不我叫巡警,就说你——”
“说我怎么?”
“我知道什么!”她的脸墨中透血,那娇样子真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要吞了我!
“哈哈,我却知道哩!哈哈,我却知道哩!”
她扭身贴在墙角,脸藏在胳肢窝,抽抽噎噎哭起来。小狐狸精布天罗地网——噌,什么我不明白呀!可是我这时也真迷了,把几年的心事倾筐都倒在她跟前了。
“妈的别哭了,听我说。”
“走开!少厌气!”
“不,听我说。”成天成夜在心头滚来滚去的盘算,我真奇怪这样一句话能说得尽,“我决定要娶你做老婆——”
她的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听我说!这是真的,我早就这样打算。你看,我现在已经攒了三十串钱,娶你总行了——”
“嘻!嘻!嘻!刚才还打老丈人!”
“你也爱我——”
“别乱拉扯!嘻!嘻!嘻!”
“什么?”
“昨天我给爹讲,决不嫁你贩估衣的,宁可嫁给——”
“宁可嫁给——”胡同口外走过一个老头子,“宁可嫁给他!”
“孟掌柜,那老家伙?你给他做三姨太太?”
“比嫁估衣郎强!”
“我攒了三十串钱——”
“你?”
“你爹我娘也不会不愿意,咱们又——”
“少拉扯!哎呀,天黑了,我得回家——是呀,看我爹让你打掉多少虎牙!”
这时天真黑了,胡同里也没有人来往,我向前一跳,冷不防伸手向她腰下一搂——你看,他妈的我真爱她!但是出乎意外的意外,她猛地抽出右手,照准我脸蛋上给了一个锅贴,向我笑骂道:“你?王八羔子!”
灯
王鲁彦
我愤怒的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紧紧地搂着我,呜咽的哭泣着,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颈上,我只是愤怒的躺着。
“你不生我不好吗,母亲?”我怨愤的问。
母亲没有回答,母亲的脸色极其苍白。
我愤怒地伸出右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
“为了母亲,孩子……”母亲按住我的手,呜咽地说。
“咳咳……”我哭了。
风凄凄的摇荡着窗外的枇杷树,雨潇潇地滴在我心上。母亲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我悲苦的挽住了她的颈,她的颈如柴一般的消瘦。
“让我死了吧,母亲……”我哭着说,紧紧地挽着她的颈。
“不能,不能,孩子,我的孩子……”她的泪纷纷地落在我的脸上。
灯光暗淡地照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
静寂,静寂,世界上除了我和母亲外,没有一个人影,除了风和雨的哭声外,没有半点响声。
“罢了,罢了,母亲。我还你这颗心,我还你这颗心!你生我时不该给我这颗心,这在世界上没有用处!”说着,我用两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怨愤而且悲伤。
“啊,孩子!”……母亲号啕地哭了。她紧紧地按住了我的手,我竭力地挣扎着。
风凄凄的摇荡着窗外的枇杷树,雨潇潇地滴在我的心上。灯光暗淡地照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如丝一般的乱,如霜一般的白,母亲的泪如潮一般的流着,我抱住她的消瘦的颈,也号啕的大哭了。
有一滴泪,从母亲的眼中落了下来,滴在我的眼上,和我的泪融合在一处,渐渐的汇成了一道河。
我溯着河流走去,进了母亲的眼帘,一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
在那里,我看见母亲的心萎枯了。
“母亲,为了你的孩子,你将你自己的心萎枯了。然而你分给你孩子的那颗心,在世界上只是受人家的诅咒,不曾受人家的祝福,只能增加你孩子的悲哀,不能增加你孩子的欢乐。现在,取出来还了你罢,母亲!”我哭着说,跪倒在母亲的心旁。解开胸衣,用指甲划开胸皮,我伸手进去从自己的腔中挖出一颗鲜血淋淋的心,放在母亲的心上。母亲的心和我的心合成一个,热血沸腾了。
我急忙合上自己的胸皮,扣上了胸衣,忽忽地离开了母亲的心,出了母亲的眼帘,由原路回到了母亲的膝上。
母亲不知道。
“母亲,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我拭着眼泪对母亲说。
母亲微笑了。母亲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乐,母亲的眼前露出了无限的希望。
只有灯,只有站在壁上的灯,他知道我在母亲心中所做的什么,不忍见那微笑,渐渐的惨淡了下去……
余晖
石评梅
日落了,金黄的残晖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显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心灵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癯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绯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晖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