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间。杨家厨子房里就要关灯上锁的时候,杨老爷带着小姨太到前面大厅,摆一张小方桌,搬两把椅子,借门厅的灯光,看似在下棋,其实是想堵住大厨,看个虚实。
可巧,那天晚上,大厨的手中,果真拎了一包鼓囊囊的东西,路过门厅时,杨老爷打老远就看到了,可等刘贵走到跟前时,杨老爷没有抬头,他似乎是很入神的样子,跟小姨太对垒着。刘贵也没有慌张,只是把左手的东西,换到右手去,强装着笑脸,跟老爷、小姨太打着招呼,说:“这么晚了,老爷、太太还没歇着?”
杨老爷没有搭理他。小姨太倒是回过脸来,瞭了刘贵一眼,但小姨太很快也把目光转到棋盘上了。刘贵就那么无事人一样,面带着谦和的笑容,从杨老爷身边过去了。可就在刘贵要迈出大门时,忽听杨老爷背后问他一句:“刘贵,老家来客了?”
刘贵猛一愣怔,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地回老爷话,说:“没,没!”
在杨老爷看来,你刘贵的家人们都在他杨府里做事,一天三顿饭,他家里都不用开火,你还用得着晚上再偷点什么回去吗?刘贵被杨老爷那样一问,当然听出杨老爷话中有话,当即停下来,不敢再往外走了。没想到,杨老爷却不想让他当场出丑,扬一下手中正捏着的一粒棋子,看都没看刘贵一眼,说:“去吧,你去吧!”
刘贵没再说什么,就那么默默地退下了。
第二天清晨,大厨刘贵破例给杨老爷亲自送来煮鸡蛋,并邀请杨老爷务必到他的寒舍去,看一下他喂养的几只母鸡。
当杨老爷得知他每天清晨所吃的热鸡蛋,是大厨刘贵煞费苦心地挑选着带虫的大枣、百果、人参,以及山核桃、青蚂蚱来做鸡饲料时,杨老爷大笔一挥,批给刘贵——为杨府提供鸡蛋的每只母鸡,每天以一两白银的价格去配饲料。
后人传说,杨鸿泰家的这种供养母鸡生蛋的代价,一直持续到他们杨家清末时家道败落。
“书法家”
司玉笙
书法比赛会上,人们围住前来观看的高局长,请他留字。
“写什么呢?”高局长笑眯眯地提起笔,歪着头问。
“写什么都行。写局长最得心应手的好字吧。”
“那我要献丑了。”高局长沉吟片刻,轻抖手腕落下笔去。立刻,两个劲秀的大字从笔端跳到宣纸上:“同意”。
人群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有人大声嚷道:“请再写几个!”
高局长循声望去,面露难色地说:
“不写了吧——能写好的就数这两个字……”
老刘误机
王大经
小车在公路上轻捷地飞驰。老刘坐在车里,心中就像那车外阴霾的天气一样说不出个滋味。照理说这次他去N城参加一个学习班,分明是领导照顾他去公费旅游一回,应该高兴才是,然而与旁人一比,他又有点怏怏不快,为什么到退休时才安排他去,而别人……
车子突然“嘎”地刹住,老刘惯性地朝前一冲,头撞在前面椅子的软背上。司机小李告诉他,前面出了车祸,公路给堵住了。
老刘抬腕看了看手表,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从这里到机场要走上40分钟,如果车祸不能很快勘察解决,可能要误机。
“绕道到机场多少时间?”
小李道:“1小时20分。”
“那咱们绕道,一定要在飞机起飞前15分钟赶到。”
小李调过车头,迅速绕道朝机场飞驰。谁料好事多磨,上路没多久,路边猛地钻出一辆警车,车上走下一位警察,亮出雷达测速器,命令小李停车受罚。
“你超速行驶,知道吗?”
“知道。”
“那你是明知故犯!”
“这……我实在是不知道!”
“那你交通法规是怎么学的?罚款30元!”
小李他知道今天横竖都是错,便顺从地把钱交出去。如果顶牛不交,或许要吊去执照,或许要当场写检查,那老刘这趟上N城的飞机肯定要误时。
小李赶紧回到车上,见老刘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里直嘀咕:“倒霉的事儿全让我轮上了!”
小李知道老刘是单位里出名的老实人,不会吹牛拍马,一辈子辛辛苦苦,不知误了多少“机”,到退休连个副局级也没轮上,只轮上这一回去N城学习的机会,实在不愿让他再误机,于是二话不说,启动引擎,驾车上路,并使出平生本事,终于在飞机起飞前14分钟赶到机场。
老刘匆匆下车,拎着行李包直奔检票处。
“同志,你不能进了!”
“我有票!”
“检票时间已过!”
“刚过一分钟!”
“半分钟也不行!”
“这……”老刘想:我怎么能误机?机票损失自己掏钱补倒不算什么,但单位的同事要笑话我,平时看别人出差老眼红,轮上自己去了还是鸭吃砻糠没有福分——又误机!这窝囊气怎么受得了?老刘只得向检票员求情,可那检票员像包公一般——铁面无私,法不容情。
14分钟就这么白白挨过。停机坪上飞往N城的飞机起飞了,老刘垂头丧气地离开检票口。
忽然,有人尖叫:“飞机出事了!”老刘回过头去,只见刚刚喷云吐雾朝天空飞去的那架客机,不知发生了什么故障,一头从天上栽下地来,“轰”的一声,浓烟滚滚,机体四分五裂,好一会儿也不见一个旅客从烟雾中逃生出来。
惊恐之余,老刘的心头蓦地闪过一种无比幸运的快意,如果方才路上不遇到车祸,如果交通警不处罚超速,如果早到一分钟,如果检票员不坚持原则,那么他现在要和那些上了飞机的旅客一样,跌落在飞机残骸之间,不死即伤!
他想到要感谢那检票员。他奔过去拥抱检票员,感谢检票员的大恩大德。谁料那检票员不领他的情,一把扭住他的胸脯,吼道:“你可坑苦我了!”
老刘愣了,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对不住这位检票员。
那检票员继续失态地向他吼叫:“你为什么不早一分钟来?你误机,我才放我的爱妻上了这趟飞机……”
老刘终于全都明白过来了。
痴圣
王孝谦
小街邻河,聚居十余户人家。石板路坑坑洼洼,又无街灯,夜黑中常有不知深浅的路人一阵阵惊叫。
十余户人共用一座厕所。
厕所不大,蹲位男七女三,也无尿槽,男女间一矮墙相隔,墙体斑驳,石灰皮一块块掉了。上为疏瓦,通风透光性极强,故臭味不浓。女人们在厕所里蹲着拉家常,一二知心友邻排排心里话,便觉畅快。厕所便成了小街龙门阵的发源地。男人这边要安静得多。男人出入快捷,龙门阵大多溜到离厕所七八米远的肖家茶馆里去泡。
肖家茶馆在小街是老字号,三代单传都开茶馆。当今老板肖德善,膝下两女一儿。小儿两眼翻白鼻梁挤拢,形象痴呆,唤名“痴三”。痴三说痴又不痴,有时反应还极为敏捷。只是鼻涕如冰瀑倒挂,悬而不绝,无师愿授,便成天闲逛。
痴三蹲入厕所双手抱头便似瞌睡状,一蹲数十分钟,不作任何声响,仿佛在练神功。一日痴三迷糊中忽听矮墙那边有“嘻嘻”笑声,一妇人问:“涨红(洪)水哪?”另一妇答:“嗯!这次还来得凶猛吔。”
痴三一激灵冲将出来沿街直嚷:“涨水了,涨水了,街上要淹脚背了……”众人一惊,望望这几日奇热的太阳天,皆朗笑。痴三下河岸一看,河水依然静悄悄,摸着脑壳爬上岸来变得更痴了。老茶客三爷将茶碗往桌上一蹲,捋须而笑:“痴三真乃痴儿也!”三爷是小街的头号长者,三爷是喝了点墨水的三爷。是时农历四月初八,历来此时没涨过水。
入夜,大雨倾盆。次日河水涨至街沿,广播说是太阳核子超常规爆炸,造成异常天气。
三爷一声长叹:“真被痴三言中,怪了!”一街人都说痴三有特异功能,能预知天象。
一日痴三又蹲厕中,忽听隔壁有蚊蝇般声音,一妇说:“你看出来没有,张家男的与陈家女的搞上了……”另一女回:“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两个骚货,啧啧……”
痴三眨眨眼,慌忙收拾停当,三蹿两蹿跑去找张家女和陈家男的如是说。张家女的怒目圆睁:“好个痴三,你挑拨离间……”话音未落“啪”的给痴三一耳光。陈家男的尴尬笑笑:“痴儿说梦!扯淡!”肖德善跑过去扭痴三耳朵往家拉,边拖边骂,气得直跺脚。
夜深人静时,张家和陈家传出摔碎东西的声音和哭闹声。
过两日,张家两口、陈家两口都先后离了婚。又过几日张家男的与陈家女的果真搞在了一起。
茶客三爷说:“痴三乃一介天才!”
一街的人都悄悄地接近痴三。私下拉痴三入室问隐秘事,还拿出香蕉苹果待之。于是痴三说李家两口要离婚不久当真也就离了婚,痴三说王家两口儿不会吵架了关系会好的果然就好起来……
茶客三爷逢人便说:“痴三乃痴圣也!圣者痴之至绝妙境界也!”肖德善也眯眯眼露出一丝儿笑。
几位妇人齐声问:“痴三圣,你看三爷能活好多岁?”
痴三冲口而出,“百零单八岁……”肖家茶馆曾有江湖说书人讲过水浒人物百零单八将,痴三对梁山英雄那是敬佩得很。
茶客三爷捋须长笑。三爷今年七十有三,还要活从解放到现在这么多年。
翌日晨,小街骚动,小街头号长者茶客三爷因兴奋过度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众人找痴三理论。在那斑驳的厕所里,痴三正反手抱着头打呼噜。
鹖小姐
彭顺久
鹖小姐长得并不难看,闲静时远效果还会有几分文静。她的不被人喜欢,主要是她的那张“嘴”。有人说,她的嘴角线长,像小猫。并说大凡这种面相都爱扯是非。
在她任职的那家公司,她是“洪洞县里大好人”,你说某人正派,她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然后是一脸的神秘;你说某人文章写得好,有才气,她说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是抄来的;她周旋于几个领导之间,对新来的老总,她会说,其实,她和副总并不是老乡。她告诉新领导,说某某和某某某,还有某某某和副总才是真正的老乡。老总不在,她会坐进副总办公室,说“我还是只认老领导,认老乡……”
她给人以极好的第一印象。这几年,不断有大学生分配来公司。每每,她都是春风满面,热情似火。倘若是男生,她会把公司的发展,各部门的情况,乃至怎样买餐票等等等等介绍得清清楚楚。如果来的是女孩子,她更会亲热得如同姊妹:帮你梳头发,带着你去各个办公室,说你是她妹妹,让人看像不像?然而,却又都好景不长。就说新来的大学生小文吧,拍案而起,摘掉眼镜,拿着水果刀把她追到老总办公室不敢出门。那是因为她悄悄告诉一些女同事,说碰见小文在私人诊所打针,药名是“淋必治”;而曾经与她形影不离的张琳与之反目,则是她这位“姐姐”说“妹妹”的体型不像“处女”,还说她看见张琳的肚子上有“萝卜花”,以致,张琳气得差点自杀。为了躲她,张琳给领导写报告,调到了别的公司。鹖小姐便说:“张琳是被部门领导排挤走的,这里容不得高才生。”
不久前,她早上睡过了头,匆忙赶到单位后,发现手上的蓝宝石戒指不见了,便一口咬定是在办公室被盗,并不容置疑地说是杨妹偷了,说只有杨妹到过她跟前,还说杨妹多次说她的戒指漂亮,言之凿凿!后来,她丈夫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戒指在梳妆台上……再后来,有人将此事原委告诉了杨妹,杨妹便一状告到了法院。结果,一审判决鹖小姐向杨妹赔礼道歉和赔偿精神损失费三千元。
拿到判决书后,有人问鹖小姐:是否上诉?她说:“不上了,认倒霉吧!世界上冤枉的事情多着哩。”还说,在法庭上,她发现法官与杨妹眉来眼去……
麦芽儿青青
徐社文
领导考虑抽空下乡参加夏收劳动,吩咐秘书联系一下。
秘书摇通领导挂钩蹲点的Y乡,两分钟便谈妥,乡里已超前预料到领导的决策,让义务助收队特意把烈属奶奶的六分大麦田留下来,以等领导劳动之用。并且要秘书放心,此地开阔,四周背景也好,拍照、录像绝对的光线充足、明亮。
接下来接通电视台,扛机的大李欢呼雀跃,说今年送省参评的新闻可是逮住了。
再接下来是接通车队,调度不敢怠慢,立即表示当作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专门空出一辆车严阵以待,确保拉得出,开得响。
当然也有必要告诉一下后勤科,领导劳动的工具是要准备得心应手的,镰刀当然是进口的市场上流行的那种,草帽却是旧一点为宜,最好顶上有那几个红红的字:为人民服务。水壶里不要灌白开水,椰树牌椰子汁可以凑合。
秘书考虑最后还摇通了劳务市场,请吴经理务必挑选几个精干的劳力,随叫随到。到时候怎么排列与领导配合劳动一切有待现场指挥。
领导是非常忙的,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好了才行,秘书把前前后后所有的准备工作想了又想,又在头脑中预演了一遍领导劳动的全过程,幸好又发现了几处欠缜密的细节,免得到时再出差错。
一切都妥当了,秘书问领导:“您什么时候有空去劳动?”
领导翻翻台历:“这两天活动太多,要剪彩,要揭幕,要陪客,要开会。等几天再说吧!先准备准备!”
秘书又把所有的电话再打一遍,所有的细节再考虑一遍。一切都天衣无缝了,又问领导:“您最近有时间去劳动吗?”
领导拍拍一沓文件:“这两天文件太多,要批阅,要交办,要学习,要研究。再等几天再说吧!先准备准备!”
秘书再次把所有的电话打一遍,所有的细节考虑一遍。
一切都万无一失,又问领导:“您打算抽哪天的时间去劳动?”
领导挠挠头:“最近中央号召领导干部要抓紧时间学习市场经济,不学可要掉队了。劳动的事我看再等几天吧!”
一连几天的大雨,下得秘书心烦意乱,当然也不好向领导提劳动的事。这天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秘书想领导也许有空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带来了真正的不幸,Y乡领导报告,烈属奶奶大麦田里现在是青青的一片,倒伏的大麦经雨水一泡都出了芽了,乡里正处理呢!
秘书颓然瘫在藤椅上,领导劳动的全过程在头脑中成了一片空白。
搓背
王继和
老弓一愣,他看见了局长。局长不算太大的领导,经常能看得到的,老弓愣个什么劲儿?噢,老弓现在看到的局长,不是平日那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前身凸起的威严的局长,而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并不比老弓多什么。于是,老弓对这个男人长期储蓄起来的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片刻之间,竟随着白蒙蒙的水汽虚无缥缈起来。
如果说老弓过去没有跟局长说过话,是不符合实情的,但那些话仅仅限于局长召集部门集体汇报工作时的零星问答,除此之外,则连走照面的招呼他们都没打过。局长不打招呼老弓当然原谅,老弓不打招呼实非本意。老弓虽非趋炎附势之辈,却也希望局长能够认识自己,他有件事早就想求求局长哩。有时望见对面走来的是局长时,老弓是下了决心要先开口的,一待局长走近信心便又失落了,无论局长的什么表情,都会令老弓感到不便冒昧。局长蹙眉沉思时,能打断局长的思路吗?局长怏怏不乐时,能再给局长增添烦恼吗?局长好不容易闲适时,能破坏局长的难得的心境吗?当然都不能。可是,见了局长总是视若不见,局长又会怎么想你呢?于是,再碰见局长时,如果在老弓和局长之间有岔路和旁门,老弓就拐开了,拐要拐得自然,不要让局长察觉是在躲他,当然最好是趁局长还没有发现时就先拐了,听说局长已快六十了,眼力大概也不济了吧?如此,那件事儿也就一直没能跟局长说。
局长原来也是凡人。终于,从虚无缥缈之中落下来这么一个结论。其实,类似的道理老弓是懂得的,只是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活生生的感受。他忽然觉得,是跟局长说那件事儿的时候了,就考虑着怎样跟局长扯起话头。恰在这时,他的目光和局长的目光邂逅了,他仍免不了有些唐突,而局长的目光却在平静之中蕴含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