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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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厚黑丛话(12)

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么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的,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却齐存鲁,破吴霸越。以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知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知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人、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谈些,谨防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说:“两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预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两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们写人《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庙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来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录之如下:

我有个六十二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写入《厚黑丛话》第一卷。读者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读者或许照顾过。昨日我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我诧异道:“你怎么干这个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写《十三经》一通,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通,现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而垂示子孙。”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荥经等县知事,我游踪所至,询之人民,你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事业。归而询知,退为庖师,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个生活。须知:古今干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若乃尔!鄙人所长者厚黑学,故专读厚黑学,你所长者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与夫《资治通鉴》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

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充烹饪教师,曾分‘熏、蒸、烘、爆、烤、酱、酢、卤、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兹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出之,积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门类,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选。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即敬临母也。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法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尝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近有某君发行某种月刊,叫我作文一篇。我说:我作则作,但有一种条件,我是专门讲厚黑学的,三句不离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则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吓,婉言辞谢。我执定非替他作不可,他没法,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只知我会讲厚黑学,殊不知我还会作各种散文。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志传状等件,请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绝不会蹈韩昌黎谀墓之嫌。至于作寿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戏,寿星老读之,必多活若干岁。君如不信,有谢慧生寿文为证。寿文曰:

慧生谢兄,六旬大庆,自撰征文启事云:“知旧矜之而锡之以言,以纠过去六十年之失,乃所愿承。苟过爱而望其年之延,多为之辞,乃多持(慧生名)之惭且悗,益不可仰矣。”等语。慧生与我同乡,前此之失,惟我能纠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为献。

民国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报上发表《厚黑学》。其时张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见着我,说道:“你疯了吗?甚么厚黑学,天天在报上登载,成都近有一伙疯子,巡警总监杨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刚,其他如卢锡卿、方琢章等,朝日跑来同我吵闹,我将修一疯人院,把这些疯子一齐关起。你这个乱说大仙,也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噫!我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你把他认为疯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担忧。”后来列五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之进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会着我,说道:“昨夜谢慧生说:‘下细想来,李宗吾那个说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岂妄哉!疯子的话,都听得吗?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经倒了。今当临别赠言,我告诉你两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笃,后在天津织袜,被袁世凯逮京枪毙。他在天牢内坐了几个月,不知五更梦醒之时,会想及四川李疯子的学说否?宣布死刑时,列五神色夷然,负手旁立,做微笑状。同刑某君,呼冤愤骂。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大约列五此时,大梦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实系违反疯子学说所致。

同学雷君铁崖,留学日本,卖文为活,满肚皮不合时宜,满清末年跑在西湖白云寺去做和尚。反正时,任孙总统秘书,未几辞职。作诗云:“一笑飘然去,霜风透骨寒。八年革命党,半月秘书官。稷下竽方滥,邯郸梦已残。西湖山色好,莫让老僧看。”他对时事非常愤懑,在上海,曾语某君云:“你回去告诉李宗吾,叫他厚黑学少讲些。”旋得疯癫病,终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乱说,常常独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见,把他弄回,时愈时发,民国九年竟死。我这种学说,正是医他那种病的妙药,他不惟不照方服药,反痛诋医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铁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对我的学说,结果如此。独慧生知道,疯子的学说,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岁。倘循着这条路走去,就再活六十岁也是很可能的。我发明厚黑学二十余年,私淑弟子遍天下,尽都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偏偏同我讲学的几个朋友,列五、铁崖而外,如廖君绪初、杨君泽溥、王君简恒、谢君绶青、张君荔丹,对于吾道,均茫无所得,先后憔悴忧伤以死。慧生于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认识了,独不解何以蛰居海上,寂然无闻?得非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耳耶?然因其略窥涯涘,亦获享此高寿,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进之可以干惊天动地的事业,退之亦可延年益寿。今者远隔数千里,不获登堂拜祝,谨献此文,为慧生兄庆,兼为吾党劝。想慧生兄读之,当亦掀髯大笑,满饮数觞也。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后来我在重庆,遇着慧生侄又华新自上海归来,说道:“家叔见此文,非常高兴,说道:‘李先生说我还要再活六十岁,那个时候,你们都八九十岁了,恐怕还活我不赢!’”子章骸髅不过愈疟疾而已,陈琳檄文不过愈头风而已,我的学说,直能延年益寿。诸君试买一本读读,比吃红色补丸、参茸卫生丸,功效何啻万倍!

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后,我在成都会着一人,瘦而长,问其姓名,为隆昌黄容九。他问了我的姓名,而现惊愕色,说道:“你是不是讲厚黑学那个李某?”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北京听见列五说过。”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传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为之庆幸。民国三年下半年,我在中坝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历叙近况及织袜情形,并说当局如何如何与他为难,中有云:“复不肯伈伈,乞怜于心性驰背之人!”我读了,失惊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闻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请名人题跋,以为信道不笃者戒。

列五是民国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枪毙,如今整整死了二十一年。我这疯子的徽号,最初是他喊起的。诸君旁观者清,请批评一下:“究竟我是疯的,他是疯的?”宋朝米芾,人呼之为“米癫”。一日苏东坡请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为米癫,我是否癫?请质之子瞻。”东坡笑曰:“吾从众。”我请诸君批评,我是不是疯子?诸君一定说:“吾从众。”果若此,吾替诸君危矣!且替中华民国危矣!何以故?曰:有张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国过去二十四年的历史在。

厚黑丛话卷五

去岁元旦,华西报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题曰《元旦预言》。我的预言,是“中国必兴,日本必败”八个字,这是从我的厚黑史观推论出来,必然的结果,不过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罢了。今年华西报发元旦增刊,先数日总编辑请我作篇文字。我说:作则必作,但我作了,你则非刊上不可,我的题目,是“厚黑年”三字。他听了默然不语,所以二十五年华西报元旦增刊,诸名流都有文字,独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这个原因,我认为民国二十五年,是中国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为全世界的厚黑年。诸君不信,且看事实之证明。

昔人说:“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至今已二十五年,遗臭万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国二十五年,在我个人方面,也可说是厚黑年,是应该开庆祝大会的。我想我的信徒,将来一定会仿耶稣纪年的办法,以厚黑纪年,使厚黑学三字与国同休,每二十五年,开庆祝大会一次,自今以后,再开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国万年了。我写至此处,不禁高呼曰:中华民国万岁!厚黑学万岁!

去年吴稚晖在重庆时,新闻记者友人毛畅熙,约我同去会他。我说:“我何必去会他呢?他读尽中外奇书,独莫有读过《厚黑学》。他自称是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此次由重庆,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观园中的风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独于大观园外面,有一个最清白的石狮子,他却未见过。欢迎吴先生,我也去了的,他的演说,我也听过,石狮子看见刘姥姥在大观园进进出出,刘姥姥独未看见石狮子!我不去会他,特别与他留点憾事。”

有人听见“厚黑学”三字,即骂曰:“李宗吾是坏人!”我即还骂之曰:“你是宋儒。”要说坏,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坏人,要说好,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圣人。就宋学言之,宋儒是圣人,李宗吾是坏人;就厚黑学言之,李宗吾是圣人,宋儒是坏人。故骂我为坏人者,其人即是坏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说。程伊川身为洛党首领,造成洛蜀相攻,种下南渡之祸,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讲性善,流而为洛党,在他们目中视之,人性皆善,我们洛党,尽是好人,惟有苏东坡,其性与人殊,是一个坏人。王阳明讲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一变而为东林党。吾党尽是好人,惟有力抗满清的熊廷弼是坏人,是应该拿来杀的。清朝的皇帝,披览廷弼遗疏,认为他的计划实行,满清断不能入关,悯其忠而见杀,下诏访求他的后人,优加抚恤。而当日排挤廷弼最力,上疏请杀他的,不是别人,乃是至今公认为忠臣义士的杨涟、左光斗等。这个道理,拿来怎讲?呜呼洛党!呜呼东林党!我不知仓颉夫子,当日何苦造下一个党字,拿与程伊川、杨涟、左光斗一般贤人君子这样用!奉劝读者诸君,与其研究宋学,研究王学,不如切切实实地研究厚黑学。研究厚黑学,倒还可以做些福国利民的事。

宋儒主张去私,究竟私是个甚么东西,非把它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义,许氏说文,是引韩非子之语来解释。韩子原文,是“仓颉作书,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环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画一个圈圈。公字,从八从厶,八是把一个东西破为两块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谓之公”,即是说:把圈子打破了,才谓之公。假使我们只知有我,不顾妻子,这是环吾身画一个圈;妻子必说我徇私,我于是把我字这个圈子撤去,环妻子画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妻子这个圈撤去,环弟兄画一个圈;但邻人在圈之外,又要说我徇私,于是把弟兄这个圈撤去,环邻人画一个圈;但国人在圈外,又说我徇私,于是把邻人这个圈撤去,环国人画一个圈;但他国人在圈外,又要说我徇私,这只好把本国人这个圈撤了,环人类画一个大圈,才可谓之公。但还不能谓之公。假使世界上动植矿都会说话,禽兽一定说:你们人类为甚么要宰杀我们?未免太自私了!草木问禽兽道:你为甚么要吃我们?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问木道:你为甚么要吸取我的养料?你草木未免自私。并且泥土沙石可以问地心道:你为甚么把我们向你中心牵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问太阳道:你为甚么把我向你牵引?你未免自私。太阳又可问地球道:我牵引你,你为甚么不拢来!时时想向外逃走,并且还暗暗地牵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过来说:假令太阳怕地球说它徇私,它不牵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说它徇私,也不牵引了,这泥土沙石,立即灰飞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灭。

丙图私与公的推演图

我们从上项推论,绘图如丙,就可得几个要件如下:

(1)遍世界寻不出公字。通常所谓公,是画了范围的,范围内人谓之公,范围外人,仍谓之私。

(2)人心之私,通于万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于万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会无人类,无世界。无怪宋儒去私之说,行之不通。

(3)我们讨论人性善恶问题,曾绘出甲乙两图,说:“心理的现象,与磁场相像,与地心引力相像。”现在讨论私字,绘出丙图,其现象仍与甲乙两图相合。所以我们提出一条原则:“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想来不会错。

我们详玩丙图,中心之我,仿佛一块磁石,周围是磁场,磁力之大小,与距离成反比例。孟子讲的差等之爱,是很合天然现象的。墨子讲兼爱,只画一个人类的大圈,主张爱无差等,内面各小圈俱无之,宜其深为孟子驳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杨朱主张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来,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杨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认为杨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为近,岂非很奇的事吗?这正是孟子的卓见,我非宜下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