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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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厚黑丛话(18)

科举时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试场中片纸不准夹带,应考的人,只好把朱子的《四书集注》读来背得,所以朱子可称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决时局的办法,是很合八股义法的。他生当南宋,初见宋孝宗即说道:“当今之世,要首先认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敌,断绝和议,召还使臣,这层决定了,一切事才有办法。一般怀疑的人,都说根本未固,设备未周,进不能图恢复,退不能谋防御,故不得已而暂与金人讲和,以便从容准备,殊不知这话大错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设备不周,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讲和之说的缘故。一有讲和之说,则进无决死之心,退有迁延之计,其气先馁,而人心遂涣然离沮。故讲和之说不罢,天下事无一可成。为今之计,必须闭门绝和,才可激发忠勇之气,才可言恢复。”这是朱子在隆兴元年对孝宗所说的话。他这篇文字,很合现在的题目,我们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认定日本是仇国,使全国人有了公共的目标,然后才能说“对内团结,对外抵抗”的话。我国一般人,对于抗日,本下了最大决心,不过循着外交常规,口头不能不说说亲善和调整这类话,不知亲善和调整这类名词,是西洋的八股话,对于中国全不适用,其弊害,朱子说得很明白。

国人见国势日危,主张保存国粹,主张读经,这算是从根本上治疗了。八股是国粹的结晶体,我的厚黑学,是从八股出来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国文先生,把朱子对孝宗说的这段文字选与学生读,培养点中国八股知识,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国的八股,有甚深的历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鱼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气,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韩慕庐一类八股也,严又陵文字,管韫山一类八股也;康有为文字,“十八科闱墨”一类八股也;梁启超文字,“江汉炳灵”一类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试场中,截搭题一类八股也;当代文豪,某某诸公,则是《聊斋》上的贾奉雉,得了仙人指点,高中经魁之八股也。“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黄兴、蔡松坡,秀才也;吴稚晖、于右任,举人也;谭延、蔡元培,进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乡同学,几个革命专家,廖绪初,举人也,雷铁崖、张列五、谢彗生,秀才也;曹叔实,则是一个屡试不售的童生。猗欤!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满清末年,一伙八股先生,起而排满革命,我甚愿今之爱国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国的八股,才好与我们的仇国日本奋斗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欢三苏,因为苏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学。老泉之学,出于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老泉《嘉祐集》,一切议论,极类韩非,文笔之峭厉深刻,亦复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对于孙子也很有研究。东坡之学,是战国纵横者流,熟于人情,明于利害,故辩才无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为文诙诡恣肆,亦与《战国策》文字相似。子由深于老子,著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独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为平易。渐于黄老者深,其文固应尔尔。《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可说是古代厚黑学教科书。《老子》一书,包含厚黑哲理,尤为宏富。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学说,则孔子所研习的《诗经》、《书经》、《易经》,不可不熟读;万一想研究厚黑学,只读我的作品,不过等于读孔子的《论语》,必须上读《老子》、《孙子》、《韩非子》和《战国策》诸书,如儒家之读《诗》、《易》诸书,把这些书读熟了,参之以二十五史和现今东西洋事变,融会贯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问我:“厚黑学”三字,宜以何字作对?我说:对以“道德经”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经》和李疯子的《厚黑学》,不但字面可以相对,实质上,二者原是相通,于何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证。《朱子全书》中有云:“老氏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卑弱的人,莫教紧要处,发出来,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学,如峣关之战,与秦将联合了,忽乘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和了,忽回军杀之。这个便是他卑弱之发处,可畏可畏。他计策不需多,只消两三处如此,高祖之业成矣。”依朱子这样说,老子一部《道德经》,岂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学》吗?我在《厚黑丛话》卷二之末,曾说:“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朱子则直将子房之黑字揭出,并探本穷源,说是出于老子,其论尤为精到。朱子认为峣关、鸿沟,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发处,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贯之事。

厚与黑,是一物体之二面,厚者可以变而为黑,黑者亦可变而为厚。朱子曰:“老氏之学最忍。”他以一个忍字,总括厚黑二者。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忍于己,故闭时虚无卑弱;忍于人,故发出来教你支持不住。张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纳之,此忍于己也;峣关鸿沟,败盟弃约,置人于死,此忍于人也。观此则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为变。我特告诉读者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胁肩谄笑,事事要好,你须谨防他变而为黑。你一朝失势,首先坠井下石,即是这类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诸多不情,你也不须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会变而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历史上这类事很多,诸君自去考证。

我发明厚黑学,进一步研究,得出一条定理:“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有了这条定理,厚黑学就有哲理上之根据了。水之变化,纯是依力学公例而变化。有时徐徐而流,有物当前,总是避之而行,总是向低处流去,可说是世间卑弱之物,无过于水。有时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则立被摧灭,又可说世间凶悍之物,无过于水。老子的学说,即是基于此种学理生出来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能把这个道理会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经》和鄙人的《厚黑学》,是莫得甚么区别的。

忍于己之谓厚,忍于人之谓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于己之说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挡之,立被摧灭,此忍于人之说也。避物而行和摧灭人物,现象虽殊,理实一贯,人事与物理相通,心理与力学相通,明乎此,而后可以读李老子的《道德经》,而后可以读李疯子的《厚黑学》。

老子学说,纯是取法于水。《道德经》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水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于水,故其学说,以力学公例绳之,无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学说的范围。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几句话,简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学作的赞语。面厚心黑,哪个不知道?哪个不能做?是谓“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学”三字,载籍中绝未一见,必待李疯子出来才发明,岂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证吗?我国受日本和列强的欺凌,管厚黑、苏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来行使,厚黑圣人勾践和刘邦对付敌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岂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证吗?

我发明的厚黑学,是一种独立的科学,与诸子百家的学说绝不相类,但是会通来看,又可说诸子百家的学说无一不与厚黑学相通,我所讲一切道理,无一不经别人说过,我也莫有新发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于你们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么新发明。然而严格言之,儒家学说与诸子百家,又绝不相类,我之厚黑学,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学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学乎!”

老子也是一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书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谓”一类话,都是明明白白地引用古书。依朱子的说法,《老子》一书,确是一部厚黑学,而老子的说法,又是古人遗传下来的,可见我发明的厚黑学,真是贯通古今,可以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据学者的考证,周秦诸子的学说,无一人不渊源于老子,因此周秦诸子,无一不带点厚黑气味。我国诸子百家的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诸人,《汉书·艺文志》都把他们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脱不了老子的范围。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子。与非同时,虽有《吕览》一书,但此书是吕不韦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类书,寻不出主名,故当以韩非为最末一人。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解释,呼老子为圣人。他的学问,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说:“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诸子,彻始彻终,都是在研究厚黑这种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

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有批评,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然后才独创一派学说。商鞅言法,申子言术,韩非则合法、术而一之,是周秦时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据我看来,他实是周秦时代厚黑学之集大成者。不过其时莫得厚黑这个名词,一般批评者,只好说他惨刻少恩罢了。

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仑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则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发明。

道法两家的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之惨刻少恩,其中关键,许多人都看不出来。朱子是好学深思的人,独看破此点。他指出张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发处,算是一针见血之语。卑弱者,敛之之时也,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所谓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为二。

道法两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修《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后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个孔子,于诸子学术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谓李耳与韩非同传,不伦不类,力诋史迁之失,真是梦中呓语。史迁父子,是道家一派学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内行话。史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与韩非同列一传,岂是莫得道理吗?还待后人为老子抱不平吗?世人连老子与韩非的关系都不了解,岂足上窥厚黑学?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疯子也。

厚黑这个名词,古代莫得,而这种学理,则中外古今,人人都见得到。有看见全体的,有看见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见形态千差万别。所定的名词,亦遂千差万别。老子见之,名之曰道德,孙子见之,名之曰仁义,孙子见之,名之曰庙算,韩非见之,名之曰法术,达尔文见之,名之曰竞争,俾斯麦见之,名之曰铁血,马克思见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见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学家,各有所见,各创一名,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人诘问我道:“你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这本是一种正义,你何得呼之为厚黑?”我说:“这无须争辩,即如天上有两个亮壳,从东边溜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溜来溜去,昼夜不停。这两个东西,我们中国人呼之为日、月,英国人则呼之为Sun或Moon,名词虽不同,其所指之物则一。我们看见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译为日、月二字。读者见了我的厚黑二字,把它译成正义二字可也,即译之为道德二字或仁义二字,也无不可。”

周秦诸子,无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学理,惟老子窥见至深,故其言最为玄妙。非有朱子这类好学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学问。非有张子房这类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点,不能把老子的学问用得圆转自如。

周秦诸子,表面上,众喙争鸣,里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学说能否适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为断。《老子》和《韩非》二书,完全是谈厚黑学,所以汉文行黄老之术,致治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韩之术治蜀,相业为古今所艳称。孙吴苏张,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孙吴之兵,战胜攻取,苏秦、张仪,出而游说,天下风靡。由是知:凡一种学说,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来,社会上立即发生重大影响。儒家高谈仁义,仁近于厚,义近于黑,所得者不过近似而已。故用儒术治国,不痒不痛,社会上养成一种大肿病,儒家强为之解曰:“王道无近功。”请问汉文帝在位,不过二十三年,武侯治蜀,亦仅二十年,于短时间收大效,何以会有近功?难道汉文帝是用的霸术吗?诸葛武侯,岂非后儒称为王佐之才吗?究竟是甚么道理?请儒家有以语我来,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诸子无一不窥见此点,我也不能说儒家莫有窥见,惜乎窥见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远而阔于事情”也。

老庄申韩,是厚黑学的嫡派。孔孟是反对派。吾国两千余年以来,除汉之文景、蜀之诸葛武侯、明之张江陵而外,皆是反对派执政,无怪乎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学不明,把好好一个中国闹得这样糟,所以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以期唤醒世人。每日报纸上,写厚黑丛话一二段,等于开办一个厚黑学的函授学校。经我这样的努力,果然生了点效。许多人向我说道:“我把你所说的道理,证以亲身经历的事项,果然不错。”又有个朋友说道:“我把你发明的原则,去读《资治通鉴》,读了几本,觉得处处俱合。”我听见这类话,知道一般人已经有了厚黑常识,程度渐渐增高,我讲的学理,不能不加深点,所以才谈及周秦诸子,见得我发明的厚黑学,不但证以一部二十五史,处处俱合,就证以周秦诸子的学说,也无一不合。读者诸君,尚有志斯学,请细细研究。

教授学生,要用启发式、自修式,最坏的是注入式。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只举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司马懿几人为例,其余的,叫读者自去搜寻,我写的《厚黑学》和《厚黑传习录》,也只简简单单地举出纲要,不一一详说,恐流于注入式,致减读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说:周秦诸子的学说,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说个大概,让读者自去研究。

《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仪礼》等书,是儒门的经典,凡想研究儒学的,这些书不能不熟读。周秦诸子的书,是厚黑学的经典,如不能遍读,可先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知道了厚黑的体用,再读诸子之书,自然头头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学说的人,开口即是“诗曰、书曰”,鄙人讲厚黑哲理,不时也要说几句“老子曰、韩非曰”。

《四书》、《五经》,虽是外道的书,苟能用正法眼读之,也可寻出许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书上的“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岂非儒家学说的基础吗?鄙人就此两章书,绘出甲乙两图,反成了厚黑学的哲学基础,这是鄙人治厚黑学的秘诀。诸君有志斯学,不妨这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