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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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迂老自述(李宗吾自传)(2)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黄,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学生唱歌按风琴与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我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安在。我幼年订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书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即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从刘建侯先生读,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阅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印确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岂真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耶。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地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怪议论?”总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净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源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恻隐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从成都辞职归家,关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凭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行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迁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据,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同会溪桥罗大老师维祯、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向我弟兄讲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戴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是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拦住!”问之才知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住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对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曰:“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伐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幺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仍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贝必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仔细看过,道理我也仔细想过,所以幺公被我问穷了。”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从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然时无有洋火,起来用火链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叶烟,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做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划定。父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喊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做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亲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于火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迫不得已留宿,即在温山公家宿,锰山公都要预备。同学曾龙骤娶妻,我祖母姓曾,是亲戚,我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尝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做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做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箪食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了?”一连问了几回。后来我把答案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惟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回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荫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苍首,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二十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八股文规律极严密,《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等书,虽是庸俗,而却字字推敲,细如茧丝牛毛。我思想上是受过这种训练的。朋辈中推我善做截搭题,凡是两不相关之事,我都可把他联合来成为一片。故我著书谈理,带得有八股义法。因此我在《迂老随笔》中,曾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八股时代,有所谓考课,是用以津贴士子的,自井分县,有四季课,富顺县城,有月课,(自井离县九十里,专人下去,得题飞跑回井,把文作起,连夜送进城)自井文武庙鸿文书院,及贡井旭川书院,不时也有课,我读书,米是家中挑,靠考课得奖金,作零用及购书之费。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本来清朝功令,四书文必遵朱注,及到末年,藩篱渐破)。即使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例如下:

(1)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暗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研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分作六比,其时我已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2)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姐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温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黾斋一段,不是曾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读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股文本是对偶,我喜欢写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问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做工,他尝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盐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做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负,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考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可不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做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为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