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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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我的思想统系(5)

周秦诸子中,当推老子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经》,包含世间法和出世法两部分:他说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世间法,孔墨申韩孙吴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是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们提出老子,就可贯通周秦诸子全部学说。

赵宋诸儒中,当推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明道把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为一,成为所谓宋学,明道死后,才分出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贯通全部宋学。明道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入老子途径。近人章太炎曰:“大程远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故中国学术,彻始彻终,可以老子贯通之。

世人以佛老并称,则老子学说,又可贯通印度学术。严又陵批《老子》,于第十章曰:“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于三十七章曰:“此旨与卢梭正同。”于四十六章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鸡《法意》一书,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学术。我不是说:我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学西洋学问,我是说:西洋学问,与老子相通,我们可以尽量去学。

我们从周秦诸子中,把老子提出来,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学术沟通为一。有人说:著《道德经》的老子,是战国时人,不是春秋时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我只是说:一部《道德经》,可以贯通中西印三方学术。知其可以贯通,才可把世界学说融合为一。

我们主张把力学规律应用到人事上来,而老子则早已用之。他书中屡以水为喻,水之为物,即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的。牛顿所说“万有引力”的现象,老子早已见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撅。”裂发歇竭灭撅六字,俱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老子看此等现象,不知其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术,凡遇未知数,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谓“一”,即牛顿所谓“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牛顿寻出这个原则,用之物理上,老子寻出这样原则,用之人事上。西人谈力学,谈电学,必正负二者对举;老子言道,常用有无、高下、阴阳、静躁、贵贱、刚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对举。牛顿之后,有爱因斯坦,老子之后,有庄子,庄子的学说,含有相对论原理,如“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彭祖为天,疡子为寿”一类话,都是就空间上,时间上,相对而言之。我们会通观之,即可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公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绪,而科学遂大进步。牛顿的原理,老子早已发明,惜乎沉埋已久,我们把他发掘出来,制成公例,纷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绪,而文明必大进步。

从前印度学说,传入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正之,发挥之,所有“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唯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我们此后采用西洋学说,仍用采用印度学说方法,使达尔文、斯密士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倡言弱肉强食,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门学说,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从前印度明心见性之说,传入中国,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宋儒就用孔门的诚意正心,与之沟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传入中国,又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我们应该用孔门的修齐治平,与之沟通为一,始而沟通,终而融合。如此则学说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纷争可免。融合之后,再分头研究,如一株树然,知道枝叶花果同在一树上,即无所谓冲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孽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个,孽生无数个,越孳生,越纷繁。自其相同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同,自其相异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异。古今讲学的人,尽管分门别户,互相排斥,其实越讲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学,他们的学说中,含有禅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孟子排斥告子,王阳明是孟子信徒,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其语又绝类告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只要能够深求,就会同归于一。犹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从他相异之点看去,草与木不同,同是一木,发生出来的千花万叶,用显微镜看去,无一朵相同之花,无一片相同之叶,可说是不同之极了。我们倘能会观其通,从他相同之点看去,则花花相同,叶叶相同,花与叶相同,此木与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兽,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也就无所谓不同了。世间的学说,由同而异,由异而同,等于同出一源之水,可分为数支,来源不同之水,可汇为一流,千派万别,无不同归于海。

中国人研究学问,往往能见其全体,而不能见其细微,古时圣贤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好像远远望见一山,于山之全体,是看见了的,只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说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于山之全体,却不十分了然。中国重在综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现在世界上纷纷扰扰,冲突不已,我们穷原竟委的考察,实由于互相反对的学说生出来的。性善说与性恶说,是互相反对的,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互相反对的,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是互相反对的。凡此种种互相反对之学说,流行于同一社会之中,从未折中一是,思想是既不一致,行为上当然不能一致,冲突之事,就在所不免了。真理只有一个,犹如大山一般,东西南北看去,形状不同,游山者各见山之一部分,所说山之形状,就各不相同。我们研究事理,如果寻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对之说,俱可折中为一。我们可定一原则曰:“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争辩了数十年,数百年,仍对峙不下,此二说一定是各得真理之一半,一定可合而为一。”如性善说与性恶说。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这两说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们租赁了一座房子,迁移进去,某处作卧房,某处作厨房,某处作会客室,器具如何陈设,字画如何悬挂,一一审度屋宇之形式而为之,我们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志受了物质之支配。但是我们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它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们之支配,即是物质受意志之支配。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单看一面,未尝说不下去,但必须两面合拢来,理论方才圆满。有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出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局,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局。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表面看去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的。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英雄造时势,时势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倘于进化历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论,任他引出若干证据,终是一偏之见。我们细加考察,即知鸡之外无蛋,蛋之外无鸡,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鸡与蛋可说是一个东西,心与物也是一个东西,原可合而为一。

伪古文《尚书》上《说命》一篇,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孙中山先生则曰:“知难行易。”一般人都说:两说是冲突的,其实并不冲突,两说可相辅而行。傅说的意思,是说:“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你赶快实行好了。”孙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说:“知是很难的,行是很容易的,你赶快实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实行,有何冲突?难易二字,本是形容词,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站在各人的立场上,因听话者的情况各有不同,故用这种形容词,加强其语气,而归根于叫人实行。我们明白了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两说可相辅而行。

就实质言之,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例如:发明轮船火车,何等艰难,发明之后,叫技师依样制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谓知难行易。学制轮船火车的人,在课堂上听技师讲说制造方法,心中很了然,到工场实地去做,那就很难了,是谓知易行难。

傅说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这两个知字的意义,迥乎不同,傅说的“知”字,是指“听话了解”而言,孙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发明新理”而言。孙文学说中,所举饮食、作文、用钱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属于发明方面的事。孙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觉,他训诫党员,俨然是发明家对技师说话。意若曰:“艰难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你们当技师的,依样制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难行易”。傅说身居师保,他训诫武丁,俨然是技师对学徒说话,我们取《尚书》本文读之,即知傅说对武丁说了许多话。武丁说道:“你的话很好,我很了解。”傅说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维艰。”即是说:“课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场中做得出来才算事。”傅说和孙中山先生,都是按照听话者之情况而立言,无非趋重实行而已。

发明家把轮船火车发明了,叫技师依样去做,技师做成之后,又招些学生来学,这原是一贯之事,孙中山先生说的是前半截,傅说说的是后半截,所以说:两说并不冲突。

我们可以定出一个原则:“凡事与天性习惯违反者,知易行难;与天性习惯不违反者,知难行易。”例如:我们对画师说:我家有一小孩,形状如何如何,叫他画,他画来总不肖,把小孩牵来与他看,他一画就神肖,是谓知难行易。因画师以画为业,与他的习惯并不违反也。画师把小孩画在黑板上,叫素未习画之人临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画来总不肖,又成了知易行难。因斯人素未习画,与习惯违反故也。革命志士,牺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采用何种方法始能成功,是谓知难行易。普通人,你对他讲杀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认为是很好的事,对他讲进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实行,他就不肯干,是谓知易行难。何也?杀身成仁之事,与志士之天性不违反,与普通人之天性则违反也。

据上面的研究,傅说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当反躬自问,如果自己是技师,是革命志士,就诵孙中山先生之语以自警;如果是学徒,是普通人,就诵傅说之语以自警。

再者: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说:“即知即行。”孙中山先生则主张“知行分工”。说:

“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这两说表面是冲突的,其实也是并行不悖。以作战言之,主帅把作战计划决定了,立即发布命令,指挥将士进攻,是为“即知即行”。主帅不必亲临战场,是为“知者不必自行”。战场上的将士,未必了解主帅的计划,是为“行者不必自知”。这也是一贯的事。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是就主帅本身言之。孙中山先生说:“知行分工”,是就指挥将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么,孙中山先生著了一部《三民主义》和《孙文学说》,就可闭门高卧了,而他十次失败,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实行“知行合一”的,不过训诫党员的时候,是主帅对将士说话,才有“知行分工”的说法。全军之中,只有主帅一人,才能这样说。其他将士,奉命作战,“即知即行”。如果也说:“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误事不小了。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王阳明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在某种情况之下,适用某种说法即是了。

一部《孙文学说》,全为党员怠于工作而作。所有“知难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说”,都是按照当日情事,为党员痛下砭针,有了这种病,才下这种药,至于傅说和王阳明所说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们识得立言本旨,才不致自误误人。凡读古人书,俱当如是。

我们又可定一原则曰:“关于人事上之处理,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一定是一主性善说,一主性恶说。”孟子主张仁义化民,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韩非主张法律绳人,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个人主义经济学,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独裁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民主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达尔文之互竞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因为人性之观察不同,创出之学说遂不同。我们欲解除世界之纠纷,当先解除学说之纠纷,欲解除学说之纠纷,当先从研究人性入手。

人性本来是浑然的,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论,曰性善,在当时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遂独树一帜,但是遗下了半面。荀子出来,把这半面提出来,曰性恶,也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又独树一帜,成为对峙之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致良知之说,则更偏,学术界通例,其说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欢迎,所以王阳明之说一倡出来,风行一世。荀子之性恶说,已经偏,我的厚黑学则更偏,阳明向东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学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后来我著《心理与力学》,说:“人性无善无恶。”阳明晚年,也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譬之攻城,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入了城中,所见景物,彼此都是一样,阳明讲致良知,说得头头是道,我讲厚黑学,也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皆一偏之见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由此臆说,生出“合力主义”。本此主义,而谈经济,谈政治,谈国际,谈考试,谈学术趋势,与其他种种,我的思想,始终是一贯。所谓厚黑学者,特思想之过程耳,理论甚为粗浅,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称许,或诋斥,啧啧众口,其他作品,则不甚注意,白居易云:“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我也有同样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统系写出,借释众人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