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水浸城墙,只剩下几块砖的高度,就要没城而入。宋师乘舟船,距离城楼也很近。还有船载了火油干柴来烧城门楼子……几乎就要破城,但老赵决心不足,更不忍过多杀伤,最后撤军。留在城中的契丹册封使韩知璠,等到宋师退后,看到北汉兵在疏导积水时,很多建筑倒塌,连外城墙都一片一片坍塌。当时他就看明白了,原来,大水泡松了泥墙,有大水在,城墙尚能支撑,水一退,泥墙就稀里哗啦纷纷倒下了。此人叹道:“宋师引水灌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先泡城,后退水,城墙必倒。如是,太原恐怕没有活口了!”
宋师退后,契丹援兵也来到了太原城下。刘继业看到契丹骄横跋扈的样子,向北汉主刘继元提出了一个大胆建议:“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臣愿袭取之!一仗可获马数万,借此并我河东之地一道,归附中国,如此可使晋人免于涂炭,陛下也可长享富贵,不亦可乎?”
刘继业此言可谓吉光一现。站在历史的后面来看,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如果北汉能行此议,大宋幸甚,中国幸甚!
惜北汉主不从。宋太祖赵匡胤北征,几乎无功而返。从种种记录来看,老赵用兵不狠,是未能下太原的主要原因。宋魏泰《东轩笔录》披露,若干年后,宋真宗曾经对宰臣们说到北征太原事:
以河东之役,兵力十倍,当一举克捷。良由上党发愿之时,左右有闻之者。贼闻此语,知神兵有戢(有戢,有所不为),故坚守不下,至烦再举(以至于要宋太宗再次兴兵讨伐)也。
宋真宗的意见不一定是合理借口,但赵匡胤宅心仁厚是事实,这个活儿要是由王全斌、曹翰来干,估计早就平定刘汉了。在老赵这里,伦理的价值往往重于政治的价值。对生命的敬畏,让他“有戢”,不敢以杀戮无辜为代价获取政治的功业。他在潞州(上党)麻衣和尚院,恭恭敬敬向佛前祈祷的誓言,用一句俗话、套话说,是赵匡胤所在时代的“最强音”--“此行只以吊伐为意,誓不杀一人!”
老赵存钱办大事
老赵虽然没有完胜北汉,但先后积有小胜,也震慑了刘继元;更有意味的是,何继筠、韩重赟从两路“打援”,也成功击败了契丹来犯。这是中原与契丹较量,大宋取胜的经典战例。后晋以来,契丹多次侵入、侵扰中原,几十年间,中原畏辽如虎,除了后晋阳城大捷,周世宗晚年平定关南的战绩,似乎还没有给过契丹重创。有此两战,足以奠定大宋信心:破契丹,后晋可以,后周可以,我大宋也可以。契丹,是可以战胜的魔鬼。
老赵击败契丹,令契丹南疆守备大为恐慌,不断地有人前来归降。甚至属于契丹内部族群的部落也有人来举族归附。太原之战后,契丹的舍利、于鲁等十六个部落前来归附,老赵命其大首领罗美等四人为怀德将军,八人为怀化郎将;次首领诺尔沁旺布十五人为归德司戈(从八品下的武官)。
开宝二年(969)六月,老赵从太原撤兵后,次年深秋,契丹以六万铁骑再次来侵,兵出河北定州。赵匡胤闻讯,命令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兵三千防御。这是一次众寡悬殊的对阵,但老赵自信,田钦祚也自信。行前,老赵对田钦祚说:“彼众我寡,卿但背城列阵以待之,敌至即战,勿与追逐。”
田钦祚领命后,与来寇在满城(今属河北保定)相遇,一战,敌骑未敢掩杀,稍稍退却。田钦祚没有听老赵话,还是忍不住争功前进,乘胜进据遂城(今河北徐水)。战马忽然中流矢跌倒,危机当头,骑士王超以自己的战马授田钦祚,田部军复振。从早晨战到午后,杀伤甚众。天色黑前,田部退保遂城。
契丹围城数日,田钦祚看到城中粮少,守城不利,于是整兵开南门,从数万骑兵中选择一个薄弱之处,突围而出,直趋定州保塞,史称“军中不亡一矢”。这一仗,虽然没有剪灭契丹,但以少胜多,整旅而还,几乎就是奇迹。于是契丹那边有了传言:“三千打六万。”
老赵接到田钦祚奏报后,很高兴,对左右说:“契丹多次侵入我边境,其精兵不过十万。我如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首级,只不过费我二百万匹,如此,则契丹尽矣!”
从此以后,老赵更注意修整边备。讨平诸国之后,老赵收其府中所藏,储存于一个专门的仓库,曰“封桩库”。以后每年国家用度有盈余,也都放入这个仓库。他对近臣说:“晋石敬瑭割让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同情诸州之民久陷夷虏,等我所蓄满三百万缗(或有记录为五百万缗),当遣使送给北虏契丹,赎回山后诸郡。如不从我,即散此府财,募战士,以图攻取。”
这一段记录在多种宋人笔记中都有记载,文字大同小异,应该是事实。宋李攸《宋朝事实》记载,太祖赵匡胤痛恨后晋末帝石重贵被契丹所灭的开运年间的国家祸事,那一场祸事,导致华人百万都没于契丹。所以从即位以来,专务节俭,乘舆、服用等,一律简洁朴素,另外将供应皇室节约下来的剩余物资专门贮藏一个仓库,对左右曰:’等我凑够三百万贯,当给契丹写信,用这个钱来赎买石重贵时陷没契丹的百姓。由此可见,太祖要大一统而收复幽燕,意思在赎回百姓而不在赎回土地啊!
宋吕中《宋大事记讲义》论及此事,有更详尽的说法。说老赵设“封桩库”时说:“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而厚敛于民。”军旅和饥馑,这两件事,要预先做好战略准备,不能有事了临时去百姓那里聚敛。
吕中认为“封桩库”,就相当于西周的“内库”,西汉的“少府”,东汉的“别监”,唐代的“大盈”。这类库藏一直归太宰管理,属于外朝,不属于禁中,设置它的意图是出于公义。但东汉至唐以后,多以阉宦管理,于是这类库藏成为禁中皇室私用。从赵匡胤的这段话看,“封桩库”的设置是为将来可能的“军旅饥馑”做准备,不能事到临头,去搜刮士庶--后晋、契丹、荆南等五代乱邦,常常在战前借机向民间赋敛,甚至抢夺,这个活儿,老赵从来不干。考老赵建国后,大小战事十余场,从来没有以战争为借口而搜刮民间的行径。史称置“封桩库”是“为民所虑”,是实在评论,并未夸张。
吕中也提及老赵“蓄满五百万缗,以赎山后诸郡”的话头,承认这是太祖“为国所虑”。足见“封桩库”与东汉以来的赋敛不同。可以判断,“封桩库”是公立仓库,置此内库,既是“为民所虑”也是“为国所虑”,“欲民与国俱利”。
但老赵置“封桩库”,有一种说法是赎回被掳掠的中原百姓,一说是为了赎回被契丹占有的幽云十六州。可以当作传闻异辞来看,不必深究。总之,“封桩库”是为解决契丹占取中原百姓和土地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应对军旅和饥馑问题。“封桩库”内财货,非老赵私财,是可以肯定的。这与疯狂敛财满足皇室私欲的做法有天壤之别。有若干故实可以证明这个判断。
尚“质素”不求奢华
老赵的女儿,故魏国长公主在太祖朝时,曾经穿了贴绣铺翠的裙服进入宫中,太祖看见后,对她说:“你这衣服得没收!而且你从此以后也不许穿这么豪华的衣服。”
公主笑道:“我这衣服才用几根翠羽啊?这么抠门!”老赵道:“不然。咱们主家穿这个,宫闱、亲戚、里巷就会都来效法。
京城孔雀、翠鸟的羽毛价格很高,小民有利可图,就会辗转贩易,造成的‘伤生’罪孽,都是由你而起。你生长于富贵,应当懂得惜福,岂可造此恶业之端?”
公主听后很惭愧。但她跟皇后坐在一起,又对老赵说:“官家做天子这么久了,难道不能用黄金装饰肩舆,乘坐出入吗?你看你现在这套‘御辇’,太破旧啦!”老赵笑道:“我以四海之富,不要说一套肩舆,就是所居宫殿全部用金银装饰,也有力量办到。但念我为天下守财,岂可妄用!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如果公帑财富用来自我奉养,天下人还有什么可以倚靠呢?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老赵的简朴,是历来帝王中很有名的。他在常例中常有减损,日常穿的衣服都是反复洗过的;乘舆礼服,也尚“质素”,不求奢华;寝殿帷幕用青布包边的芦苇帘子,宫中的帷幕,没有文采装饰。他曾经将一件麻屦布裳赐给左右说:“这是我穿过的旧衣服。”
老赵的俭朴,甚至连赵光义都看不下去。有一次禁中宴饮,赵光义找个机会从容地对老赵说:“陛下穿的衣服、用的器具,太--草率。”史称“帝正色曰:尔不记得咱们居住在夹马营时的生活啊?”
有些大臣们不知道,还以为后宫不定多么奢华呢。有一次老赵高兴,光着一个膀子走进宫内的翰林院,当时是学士卢多逊值班,老赵跟他聊天,也许是听出他话里对皇上私密生活的好奇,就带他进入寝殿,此处有缣丝帐、紫绫褥,一般乡绅都可以有的东西而已。老赵对卢多逊说:“尔在外以为朕的日子多么丰侈吗?朕用这些东西还常常觉着惭愧呢!”
飨庙郊天,也即太庙祭祀和天地祭祀,都是国家大事。郊祀就是要祭祀天地,要升坛,有司拟准备黄褥铺道。老赵说:“朕洁诚侍奉上天,不必如此。”命撤掉黄褥。还宫时,要驾豪华帝车金辂,老赵又对左右曰:“古来典故,祭祀完毕后可以乘辇吗?”左右认为乘辇无害。于是弃辂乘辇。
排场对老赵构不成诱惑。元佚名《宋史全文》引吕中意见说:
创业之君,后世所奉以为轨范也。宫闱之地,四方所视以为仪刑也。一人之奢俭者虽微,而关于千万世者为甚大;致谨于服色者虽小,而失于千万里者为甚远,可不谨哉!
创业的君王,是后世用来奉为规则样板的人物。宫闱之地,那是四方当作天下仪表行范的地方。一人的奢侈还是简朴虽然很小,但关系于千万世的影响却很大;致力于服饰的事虽然很小,但失之于千万里的地方却很远。为人君者能不谨慎吗?
置“封桩库”储财,实质是:在国家正常税收中,积累财富,作为战略储备。因此,这是一桩军政措施。这一措施的主要方向,是解决契丹问题。
“封桩库”积攒军需
老赵在下泽潞、平扬州、收荆湖、定西蜀之后,知道“僭伪可平”,有一次对晋王赵光义说:
中国自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帑廪虚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荆、广、江南,则国用富饶矣!今之勍敌,止在契丹,自开运(契丹年号)已后,益轻中国。河东正扼两蕃,若遽取河东,便与两蕃接境,莫若且存继元,为我屏翰,俟我完实,取之未晚。
中原从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国库空虚。我们一定要先取西川,按次序再收复荆南、广汉、江南,这样,国用就会富饶起来。现在我们的劲敌,只在契丹。自石重贵开运年间之后,契丹更加轻视中原。河东扼守两蕃(契丹和正在壮大的西夏),如果我们马上就去取河东,就与两蕃直接接壤,那时就要直面境外之敌。不如暂时存着刘继元,让他来做我大宋的北部屏障。等我完整充实之后,再取河东也不算晚。
这一段话见于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明显可以看出,这是王朴、赵普、魏仁浦的战略思想;但“国用富饶”“俟我完实”则是与“封桩库”一脉相承的军政思想。老赵留下的《太祖誓碑》,其中一条就是:“不加农田之赋”。此事事关民生,是老赵也是大宋的德政、仁政,“不加农田之赋”,官方用度、皇室供给,就要受到限制。这一条誓言具有从财政方向上约束、制衡权力的性质。捍御契丹、收复幽云、讨平河东,是太祖赵匡胤混一天下的北方战略方向。民族利益、历史趋势、天下目标,都在推动老赵往这个方向运动。大义所在,责任所在,无可规避。但这类宏大叙事,与“民生”比较起来,还在其次。国家“大义”与士庶“民生”的矛盾,自古如此。老赵在千难万难的无比纠结中,落定“民生”义重,终其一生,没有更动;终大宋一朝,没有更动;除了佞臣奸相的贪腐之外,大宋在政策上从未有过搜刮士庶的敕书出台。这就是制度性文明。
“封桩库”,在千辛万苦的积攒中,就是要为中原解决契丹问题。但船山先生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在《宋论》中对老赵的这个举措批评得相当严厉,大有“春秋责备贤者”的况味。船山认为:军旅之事,确实需要储备,但又不能过分依赖储备。从历史来看,老赵储备如许之多,最后并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反而启动了宋真宗的骄侈之心,甚至宋神宗时任用王安石“箕敛天下”,导致“召怨以致败亡”,都是因为“财之累也”。他认为战争中的“士”(包括将军士兵士大夫),不是靠余财养起来的,过去东晋的谢玄、唐代的郭子仪等人打胜仗,并没有什么积蓄。徒手号召,也可“百战而得天下”,因为兵者,“用其一旦之气也”。如果一味蓄财而战,则在上者,奋怒之情会因为时间长了,不相为继;在下者,偷安之情会因为时间长了,更为因循。这类蓄积,容易为奸人所乘,窃归私室(南唐李昪的“德昌宫”,相当于老赵的“封桩库”,就被奸人刘承勋私自盗取)。由于这类积蓄已经成为私人财产,故当国家变乱猝生之际,奸人还会死护货财,不愿意散财救难(后唐李存勖的刘皇后,就不愿意散财)。等到国亡,历年积累的财货,都会一揽子送给寇仇。
船山为此慨叹道:“财之累,于斯酷矣!”他认为天下之财,自足以应天下之用,缓时不见其有余,急时,不见其不足。如果当初太祖能乘立国之初,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则燕、云可图也。船山甚至认为老赵此举,是“翁妪之智,畜金帛以与子,而使讼于邻,为达者笑”。像乡村老汉老妇的智慧,积攒财富准备留给子孙,最后导致子孙生成诉讼,为达观者耻笑。
船山先生所论大有道理,但如“原心”,推原赵匡胤的初衷和当时形势,似未必。后来的太宗赵光义,对老赵的“封桩库”就不太欣赏。他倒是“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但是并没有达成收复燕云的目标,几乎是全败而归。
今天来看,对“封桩库”历史故实,要着眼两个方面来评价。一是老赵初衷,就是为国为民做好战略储备,一旦国家有事,不去搜刮民间。故老赵此举有仁厚宅心在,从民生大义考虑,从圣贤气象理解,“封桩库”就是德政、仁政。
二是要真实地理解大宋所处的地缘政治条件。船山先生在《读通鉴论》中有言:吉凶的消长,是上帝的事,但一静一动的得失,却是人的事。人要等待天时,天会回应人和。物升到极点会消减,人静到审慎则可动。所以,天道有或消或长的时机,以此来削平天下的险阻,但总是苦于激进的人们不愿意耐心等待。智者会根据老天的意志,看天下消长的形势而动,却总是苦于激进的人们不能领会其中所要持守的天命。这段话充满政治智慧,对“有神论”者而言,这是很好理解的一段话,“无神论”者理解这段话,可能有点难度。这样来看赵匡胤的“封桩库”就能理解,他并非像守财奴那样“蓄金帛”给子孙,而是借此姿态等待天时。老赵从后汉、后周而来,审时度势,他知道契丹是不可能犁庭扫穴,一举克灭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还不是最好时机。契丹,或扩大一点说,中原的北境问题,终大宋一朝没有解决,后来的蒙元、满清不论,大明王朝事实上也没有根本解决(大明甚至没有彻底“灭元”。“北元”就是蒙元的延伸,在后来的土木之变中,“北元”的余孽瓦剌甚至俘虏了大明最高首脑朱祁镇)。中国的北境问题,直至中华民国,在“五族共和”的大义之下,才算基本底定。因此,解决北境问题,不是“堂皇情绪”能够解决的,当然,也不是“封桩库”能够解决的。中华运命之元亨利贞,需要等待天时,封桩库,就是等待天时的一种努力。赵匡胤此举,不可以寻常“聚财”视之。
幽州形势图
有一天,赵匡胤召来赵普,取出一卷地图,打开一看,原来是《幽州形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