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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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金匮之盟与烛影斧声(5)

“遗诏”是否为真?此事又出现了矛盾的意见。我倾向于毕沅的意见,也即事实上并不存在所谓“遗诏”,这里所谓的“遗诏”很可能是后人补制。第五种说法,可以命名为“正史说法”。最初来自于宋司马光的《涑水纪闻》,而后被正史所采纳。李焘《长编》更将与此相近的一些记录集合在一起,做成了一个丰富而又矛盾的“传奇”。太祖之死,最大的谜团是:死因不明。司马光没有说清楚,李焘也没有说清楚,《宋史》的主编元人脱脱也没有说清楚。据我对宋史的理解,似乎不会再有人能说清这个问题了。太祖之死,将会成为一个恒久之谜,即使是正史,也充满了矛盾。历史文本,太多谜团,试图搞清所有谜团,让历史干干净净地呈现出来,这个愿望,太过奢侈。

根据司马光和李焘的记录,太祖之死的现场大约是这样的--夜半,谯楼更夫已经敲响了四鼓,不久,太祖驾崩。当晚,宋皇后守在老赵身边。太祖一死,皇后急忙派大宦官王继恩去传四子贵州防御使赵德芳。

这位宋皇后出生于贵族之家,父亲是忠武军节度使宋延渥,母亲是后汉太祖刘知远的女儿,宋延渥又是后唐庄宗的外孙,他的生母则是后唐义宁公主。宋皇后等于三代人家都在皇室,《宋史》说到宋氏家族用了“近代贵盛,鲜有其比”八个字。宋皇后母仪天下,见多识广,做事非常有分寸。她比老赵小二十五岁,甚至比老赵次子赵德昭还小一岁。老赵生有四个儿子,长子、三子都早亡,故眼下只有次子赵德昭和四子赵德芳。宋皇后不去召赵德昭,而去召赵德芳,也是一个不解的谜团。有说法认为德昭与宋皇后年岁相仿,皇后有避嫌的想法;而德芳要比宋皇后小七八岁,嫌疑要小得多。但是召德芳,就是要立德芳为君吗?这也是后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以宋皇后之明智,她会不懂召晋王进宫吗?

她没有召晋王,但宦官王继恩“以太祖传国晋王之志素定”(这句话证明了他很可能也是“金匮之盟”现场的人物之一),干脆背叛了宋皇后懿旨,不去见赵德芳,而直接来到了开封府召晋王。

王继恩夜半进入王府,发现左押衙程德玄先生正在等着王府开门。程德玄是晋王的心腹,善医术。王继恩问他为何在此。程德玄说:“我今晚在信陵坊相国寺睡,夜里听到有人疾呼‘晋王召’。出来看时,却没有人。这样好几次,我担心晋王有疾,所以过来了。”王继恩听说后,很奇异。于是告诉他太祖驾崩之事。二人叩门一起来见晋王赵光义。

赵光义闻言,大惊。史称“犹豫不行”。窃以为“犹豫”这两个字在此时此地格外传神。往日虽有太祖传位于晋王的“意思”,但从未有明文法典白纸黑字,老赵也正当壮年,五十岁的年龄一般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会“英年早逝”。忽然一个晚间过来,老赵不在了!这个事实着实令人心生疑窦。如果赵光义是谋害哥哥的人物,此际不当“犹豫”。这两个字可以为晋王洗却千年冤枉。我读史至此,越发相信晋王无辜。

据《长编》,晋王听到哥哥猝死的消息,“犹豫”后,对王继恩说:“吾当与家人议之。”

然后进入后堂,久久没有出来。王继恩催促他道:“事久,将为他人有矣!”于是,三人在大雪中步行到皇宫。到了日常值班之处,王继恩要晋王止步,说:“王且待于此,继恩当先入言之。”他要进宫禀告宋皇后。程德玄听到后说:

“现在就应该直接进去,何待之有!”于是与晋王一起进入太祖寝殿。宋皇后听说王继恩到了,就问他:“德芳来了吗?”王继恩说:“晋王到了。”

史称皇后见到晋王,“愕然”,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知道了怎么回事,马上称呼晋王为“官家”--这是对皇上的敬称,并且说:

“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晋王闻言流泪道:“共保富贵,勿忧也!”这就是今天可以约略复盘的赵匡胤的死亡现场。

“兄终弟及”

种种记录证明:金匮之盟规定的“兄终弟及”之权力继承模式,虽然还有若干谜团无法解释,但在各种复盘中,却是比较值得相信的。应该说,老赵是认同并真诚执行了金匮之盟的。杜夫人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慰。在这个问题上,与阴谋论相关的各种“生动”的故事,也即讲述赵光义谋害赵匡胤的离奇说法,我,不相信。还有讲述赵匡胤提防赵光义的说法(譬如,迁都洛阳,就是太祖要削弱赵匡义的力量,等等),我,也不相信。因此,我认为不存在所谓的“烛影斧声”。赵氏兄弟,没有那么阴毒,皇位继承,也没有那么惨烈。老赵从没有给予两个儿子赵德昭、赵德芳更高的权力,却不断给予赵光义仅次于皇位的最高权力--开封尹、晋王、同平章事。如果老赵提防赵光义,只需要给两个儿子更高权力就是了,但他没有。故,“烛影斧声”之类的故事,很可能是小文人的想象。如果确实存在着“烛影斧声”的事实,赵德昭、赵德芳这么刚烈的皇室帝胄,会对“篡逆”的叔叔不做“异动”?元人编纂前朝历史会不将这类故实列入?这都说明“烛影斧声”故事创作的不合理之处。

读史至此,我,还是相信第五种“正史说法”为佳,不做猎奇想。清人毕沅在《续资治通鉴》中评论道:“史以纪实,不可深文周内,亦无庸过为前人掩护,读正史者宜得其定论矣。”读史书要知道纪实之义,不必从中寻求可以罗织的蛛丝马迹,一定要将人看成必有阴谋,也不必为前人掩蔽什么过错。如此读史,就应该能够得到正确的定论了。我赞同毕沅先生这个意见。

老赵按照“金匮之盟”的约定,传位于赵光义,让大宋帝国顺利通过了可能的“瓶颈”时段,跃上了更辉煌的军政平台。

“金匮之盟”“烛影斧声”,被人们讲述了一千年,今天已经没有更多新的故事可以挖掘。至于故事中的衍生故事,如杜太后言太祖传太宗,太宗再传太祖之子,诸如此类说法,略通逻辑,即知道故事的“坊间色彩”,不再赘述。关于历史上连篇累牍的评论意见,也大略不过说“阴谋设计”或“社稷为重”,也几乎没有更多新意可以让人耳目一新。

赵匡胤传位于赵光义,就是一个“兄终弟及”的故实。关于这个故实,可以听听船山先生的意见。船山先生的《宋论》,是史学评论中最为精彩的大贤意见,要理解老赵,理解大宋,理解儒学的公道仁德正见,理解《大禹谟》以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十六字教”,船山先生的这一段议论不啻于一把思想的秘钥,值得反复品味。

船山《宋论》曰:

……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于所厚,则慈亦非慈;侈者必夺于人,则俭亦非俭。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吴、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叶之荣皆浮荣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赵普密谮之言,且不忍着闻,而亟灭其迹。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孙之祸福,斫其恻怛之心;而不为之制,廓然委之于天人,以顺母而爱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汉、唐之主所安忍怀惭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无忧。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叶向荣矣。不忍于人之死,则慈;不忍于物之殄,则俭;不忍于吏民之劳,则简。斯其慈俭以简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虽粗而不精,略而不详,要与操术而诡于道、务名而远于诚者,所繇来远矣。仁民者,亲之推也;爱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广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于心。一人之泽,施及百年,弗待后嗣之相踵以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后,太祖其迥出矣。

……立国大道,更有人伦根本所在。狠心的人对厚待自己的人寡恩,这样的“慈”也不是真的“慈”;豪奢的人从他人那里掠夺,这样做,“俭”也不是真的“俭”。汉文帝之忌刻淮南王族亲,汉景帝对吴国、楚国的宗室削藩,唐太宗杀死自己的兄弟;这类做法,已经削弱了人伦根本,而一时呈现的枝叶繁荣,都不过是浮华而已。宋太祖受太后之命,知道兄弟赵光义以后很可能不能容自己的两个儿子,而赵普猜测到这一点,就秘密要求改变金匮之盟的意见,但太祖还是不忍心听闻,并且迅速地将这一番行迹消除。这是不以皇位的去留、子孙的祸福,来戕害人之为人的恻隐之心。并不为此做出什么制度安排,豁达大度地将不可知的未来委托给天命,并因此做到顺从母亲、呵护弟弟,即使陷入“仁者之愚”也不后悔。汉文景、唐太宗那种安于狠戾,宁肯愧疚,而不能停止的隐忍之心,太祖赵匡胤以一人之心全部涵容之,于是进入一种坦荡无忧的境界。正因为如此,不忍之心纷纷离去,根本一固,人伦之枝叶向荣而盛。不忍于人之死亡,则“慈”;不忍于物之奢费,则“俭”;不忍于吏民之劳,则“简”。这就是太祖的“慈”和“俭”出于“简”,都是因为他的心里容不下那些复杂的勾当。虽然太祖做事有“粗而不精、略而不详”的不足,但是那些操弄权术而从事诡道,追求名誉而超过真诚的人,与太祖比起来,那距离就太远了!古来“仁民”的理念和行为,是由“亲亲”的理念和行为而推出来的(爱自己的父母,而后爱邻居、爱天下人);“爱物”的理念和行为,也是由“仁民”的理念和行为而推出来的。君子善于推演内心而扩大德行;善人不用等待推演而“亲亲”“仁民”“爱物”自生于心。一人的恩泽可以施及百年,不用等到后嗣接续就奠定百年道义天下,所以我要说:汉光武帝刘秀之后,宋太祖赵匡胤是非常出色的一位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