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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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帝羓(2)

李谷负责转运粮草,闻听这些军情,亲笔写奏章说:大军情势已危,请陛下从速起驾,前往滑州,可调高行周、符彦卿扈驾,并速派他军进入澶州(今河南濮阳)、孟州,以备契丹越过黄河。他写好奏章,密派心腹将领关勋急报晋帝石重贵。李谷乃是五代、大宋时的名将,此人机谋好断,而且有责任心。他的这一番谋划等于在为帝国做着最后的战略布局。这也是拯救大晋的最后部署了。

十二月三日夜晚,关勋奏章送到。

十二月四日白天,杜重威的奏章也到了。杜重威的奏章仍然是要求京师增兵。石重贵尽力满足杜重威的意见。

然而京师多次增援前线,几乎已成空城。出帝派出皇宫守卫数百人前往河北前线。同时又责令黄河以北各州、山西河南诸州,紧急征调成束的草料、成石的军粮,总五十万单位(或为草料若干"束、袋";军粮若干"斛、石"。史书常见此类数字,但无法确定其"单位"究竟为何)从速运往北面行营。诏令一下,各州辣手催迫,情急严酷,史称"所在沸腾"。这种军事管制下的科派催督就是打着"军情紧急""报效国家"的旗号在堂皇抢劫。

十二月五日,杜重威又派侍从官张祚到京师报告军情。但张祚返还河北前线时,被契丹俘获。从此前线大营与朝廷失去联络。还在担任开封府尹的桑维翰看到国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多次请求觐见出帝商讨大计,但石重贵在御花园调理猎鹰,推辞不见。桑维翰又见执政的冯玉、李崧之辈,执政们认为这个老家伙未免危言耸听,对命悬一线的国家局势毫不关心。

桑维翰以他的洞察力对自家亲友发布了一个可怕的预言:"晋氏不血食矣!"晋国老石家的列祖列宗,从此就要无人祭祀啦!读史至此,往往有人认为,此际,如果石重贵接见了桑维翰,是不是就有办法不至于导致最后亡国之恨啦?南宋大儒胡安国回应了这个问题。他说:史载维翰请见言事而不知其所欲言,读之者皆有遗恨。以愚度之,维翰非有他策,不过劝帝称臣谢过、割关南以增赂耳。此可以救目前之危,终不足以弥异日之祸。盖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犹且见图,况为之下乎?

史书上说桑维翰请见君王言事,但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读者看到这里有遗憾。以我愚见猜度,桑维翰不是有什么高妙上策,不过是劝谏出帝称臣谢过,然后再割让关南之地,以增加石敬瑭时的土地贿赂而已。这个谋划也许可以救目前之危机,但最后不足以弥补他日的祸患。历史上来看,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的时候,还往往要被他们困住,何况力量不如夷狄的时候呢。

如果胡安国的猜度是有道理的,那真应该庆幸石重贵没有接见他。如果桑维翰这个意见成功,中原又要割让关南之地--瓦桥关、益津关和淤口关,三关之南,已经到了河北中部,如此,中原将完全暴露在草原帝国之前。后来的大宋帝国将面临更为凶险的地缘险象……王清部以死报国

石重贵还是部分接纳了李谷的意见,派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符彦卿为副都部署,共守澶州。当时符彦卿虽然在临时建制上属于杜重威,但并没有跟随大军北行,所以石重贵能够将他紧急调来。同时,还派出了西京留守景延广戍守河阳。

前线正在空耗军需。奉国都指挥使王清实在看不下去,对杜重威说:"大军距离恒州不足五里地,我们却蹲守中渡桥南无所作为。这是要干吗啊?粮道不通,军粮即尽,一旦粮草不济,大军内部必危!我愿率步兵两千做前锋,夺桥开道,大帅可率诸路大军随后跟进,只要能够进城,就不会有危险!"杜重威应允。派王清跟宋彦筠一起行动。王清在征伐襄阳安从进时是奉国都虞候,现在官升一级,为奉国都指挥使,禁军亲军步军司令官。王清意气风发,在中渡桥摸索着焚毁的桥柱,涉过凛冽寒冷的河水,猛攻敌营,契丹一时无法支撑,开始退却。晋军诸将看到战场形势,知道这是一个掩击的绝佳战机,请求继进,杜重威坚决不允。宋彦筠一部被契丹击败,他跳到滹沱河中,游到南岸,逃出一命。王清孤军在滹沱河北与赵延寿率领的黑压压的草原兵勇苦战,互有伤亡。王清多次派人向杜重威请援,杜重威不派一兵一卒过河。

王清在最后的时刻恍然大悟,对他的下属悲愤道:"大晋上将,手握重兵,坐观我辈困急而不救,一定是怀有异志!我等今日就是今日了,只有以死报国!"部属听到这话,人人感奋,没有一个后退的,一直到黄昏,战不止息。而赵延寿则轮番换上生力军来战,最后王清及将士全部战死。

滹沱河这边几乎是看着王清两千弟兄一个个倒下的。慑于杜重威的军令,人不敢动,史称"由是诸君皆夺气",从此诸路将士几乎都失去了战斗意志。

这正是杜重威要的效果。他就要诸君失去继续战斗的士气,好顺利地跟随他投降契丹,实现他来做石敬瑭第二的梦想,下完这盘很大的棋。

宋彦筠诈财取货

这里说到的宋彦筠,正史有传。此人起于行伍,善用枪。在庄宗李存勖时,立功不少。他打仗时,总是将长发从头盔两边绾上来,形成两个对称的发髻,像个牛犄角,军中给他的绰号叫"宋牤儿"。此人作战还算勇悍,但却有个邪痞之事,要说在这里。

他曾经征讨西蜀,破城后,进入一位阵亡的蜀将府邸。看到蜀将的妻子和姬妾,更知道这家人家"窖藏"宝物不少。主人的妻子嘱咐下人们不能透露消息。宋彦筠想,要是硬讨,估计没有多大胜算,于是他欺骗主人的妻子说:"我还没有正室,想纳夫人。"这位主人的妻子答应后,他就整日跟她在一起,吃饭、睡觉,都按照夫妻之礼待她。等到离开此地,所有的"窖藏"财货,都被这个女人献出,属于了他。但他事实上很厌恶这位女人,就在回朝之前,乘醉杀了她,将人埋在了府邸的后园之中。

欺骗爱情、诈取财货、杀人害命,此事太过邪恶。估计连他自己也有了心病。当他的船返程路过三峡时,昏夜中,看见一个小舟,载着几个妇女,渐渐靠近了他的大船。他仔细看去,小舟上正是被杀的女人,蜀将之妻。只见这个女人衣着浓艳、鲜丽,一脸怒容,"戟指"骂道:"你害我全家,夺我金帛,既纳我为妻,发掘我家地下所有,一点也不剩,倒也算啦,我不曾亏负于你,你为何杀我?我已经上诉到冥间,最终要叫你来还命!"声音甚为严厉。

据说这事,一船上的人都看见,也都听见。一瞬间,小舟不见了。但从此以后,这个小舟每晚都会来责骂一番。

宋彦筠为此专门信了佛教,做了无数道场,还给这个女人在汝州建了庙。"报应"或有或无,但佛家所谓:"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个说法应有提振人心的作用。宋彦筠奉佛,一生没有平安,他虽然没有遭遇"现世报",但我还是宁肯相信他的一生并不轻松,更好的福报已经不属于他。闲话表过,不提。

杜重威赭袍加身

且说,四围上来的契丹兵卒,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从远处过河,逐渐包围了晋军。而晋军大营的粮草已经就要吃完。杜重威开始与诸将谋划投降契丹。李守贞、宋彦筠等人同意投降。杜重威就派出心腹高勋前去面见耶律德光"邀求重赏"。

耶律德光闻讯大喜过望。他终于明白杜重威这些日子的军事调动为何如此不合常理,原来早就怀有"异志"啦!耶律德光不禁对"儿皇帝"石敬瑭创造的权力来源之模式心存感激。正是汉人总有这样一批可爱的人物,才让我们这个草原帝国有了染指中原的机会。他太明白杜重威想要的"重赏"是什么啦!于是对来使说:"赵延寿威望素浅,恐怕不能在中原称帝。你如真的来降,应当立你为帝。"这就犹如当初封赏了石敬瑭为帝后,还脚踏两只船,又虚与委蛇模棱两可准备答应赵德钧为帝一样,两头下注,其实只是在权衡哪一位"儿皇帝"更有可能效忠草原帝国。

杜重威闻信更是心头一喜:我老杜中原称帝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吗?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46年的十二月十日,杜重威在军帐中埋伏了甲士,邀集众将,拿出提前写好的投降书,要他们签名。史称"诸将骇愕,莫敢言者",只有乖乖听令。当天,杜重威令全体官兵出营列阵。不知情的低级军官和兵士们都欢呼跳跃,还以为憋了好几天,就要向敌营发动攻击了呢!

杜重威带着悲情般的腔调对将士们解释说:"现在我们粮草已尽,正在穷途末路中。我带着你们找一条活路!"说罢,命令士兵交出兵器、退掉盔甲。官兵们闻讯,哭声一片,震动四野。杜重威、李守贞又派人在营中宣言说:"主上失德,信任奸邪,却对我们怀疑猜忌!"

士兵们对石重贵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满,听到这里,个个咬牙切齿。想起出帝石重贵的"括率",一部分人应该感到:投降了契丹,不再为那个混蛋皇帝卖命了,也好。杜重威成功地煽动起来这种情绪,迅速蔓延。

耶律德光派赵延寿穿着赭黄袍来到晋军大营,慰问降兵说:"南方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契丹主不会抢夺属于你们的东西。"杜重威率高官将军们亲自来到赵延寿马前迎接。赵延寿又拿出一件赭袍来给杜重威穿上,要三军罗拜未来的中原之主。

契丹主的两件赭袍

此处的历史记录似乎出现了某种混乱。所谓赭袍即赭黄袍,这是中原天子所穿的礼服,因颜色赭黄,故称"赭袍"或"赭黄袍"。《新唐书·车服志》有言:"至唐高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耶律德光第一件赭黄袍给了赵延寿,这是兑现入据中原之后,由他来做中原主的诺言。但在接受杜重威投降的条件时,也答应了杜重威来做中原主,所以也给了他一件赭黄袍。意味深长的是:杜重威的赭黄袍由赵延寿转赐,因为根据记载,在中渡桥匆促接受杜重威投降,耶律德光并未在场。我读史至此,不知赵、杜二人此时该作何想。按照天无二日的传统,俩人只能有一位"中原之主"。耶律德光怎么就敢安排俩人同穿赭袍在军中宣示?他就不怕引起二人猜忌自相残杀或二人同心再反契丹吗?

《资治通鉴》记录说:"契丹主遣赵延寿衣赭袍至晋营慰抚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晋军--其实皆戏之耳。"契丹主耶律德光派遣赵延寿穿着赭袍到晋军大营慰抚士卒,转来契丹主的话说:"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杜重威带着众官都拜迎在赵延寿马前。赵延寿又给杜重威穿上赭袍向晋军宣示--其实这都是耶律德光在耍弄他们。

但耶律德光如此耍弄赵延寿和杜重威,二人为何不悟?此即利禄之徒在巨大诱惑面前的昏头风景。二人既知投靠契丹必要付出代价,眼前的屈辱也即代价之一。至于以后究竟谁来做中原之主,二人自认劳苦功高,契丹主必不负我。二人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走到这一步,已经容不得翻覆。

耶律德光用了两件赭黄袍,就收买了两个足以克灭中原帝国的大人物。他只需要给予二人一个口头承诺,二人就乖乖地俯首听命,中渡桥畔同时出现两件赭黄袍时,还不能令二人警醒,以至于最后皆死于非命。"皇帝"这个九五之尊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资治通鉴》的注者胡三省对此评论道:"杜威之才智未足以企延寿,其堕契丹之计,无足怪者。覆辙相寻,岂天意耶?"胡三省的意思是说: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就因为这个赭黄袍,这个"中原之主"的巨大诱惑,而堕入耶律德光之计;杜重威的才能智慧未必能比得上赵延寿,他之所以也来堕入耶律德光之计,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中原有此一劫,令二人依次覆辙翻车,难道是天意吗?

耶律德光要二人穿了赭袍给大晋降军看,也有深谋远虑。这一层关系,胡三省也看得很清楚,他在《资治通鉴》随文注释中,忍不住议论道:"契丹主非特戏杜威、赵延寿也,亦以愚晋军。彼其心知晋军之不诚服也,驾言将以华人为中国主,是二人者必居一于此。晋人谓丧君有君,皆华人也,夫是以不生心,其计巧矣!然契丹主巧于愚弄,而入汴之后,大不能治河东,小不能治群盗,岂非挟数用术者有时而穷乎?"契丹主知道"投降"过来的晋军并不心服草原之主,于是让"中原之主"表演给降卒们看,并暗示降卒:这两位穿了赭黄袍的,必有一位成为你们的最高领袖。如此,降卒们可以不必心生"反契丹"之念。这是非常富有洞察力的政治谋略。在中渡桥这个地方,临时升起的气场中,士卒们一定是受到了这个暗示:"我们还是中原人,将来统治我们的还是中原人;我们现在、以后,都还不是契丹的臣民。"这样,就为契丹铁骑浩荡南下,扫掠中原、克据汴梁,腾挪出了时间和空间。但契丹主虽然愚弄之术很巧妙,但后来他进入汴梁之后,大不能制伏河东刘知远,小不能制伏天下群起之盗,这现象岂不证明耍弄计谋者也往往会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吗?

景延广罪无可赦

由景延广生事,横挑强梁,引动契丹不计后果地三次南下与后晋决战,导致中原大地生灵涂炭,三年三次大的决战较量,尽管耶律德光两次都失败了,有一次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但他扫荡中原的决心没有动摇。最后,他抛出了两套"赭黄袍",艰难地取得了中原。"十万横磨剑"不敌"两件赭黄袍"。

景延广则从此成为史上颇有争议的人物。他以一股英雄气,抗击契丹,却最后失掉国家政权,他的问题在哪里呢?

宋大儒胡安国读史至此,有一议论来说景延广,很得政治伦理之奥秘:即事而论,景延广亡晋之罪无可赎者;即情而论,则以晋父事虏,中外人心皆不能平。故慨然欲一洒之而不思轻背信好,自生衅端。公卿不同谋,将帅有异志,君德荒秽,民力困竭,乃与虏斗,何能善终?狭中浅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君。嗟夫,使景延广知"虑善以动,动惟厥时"之义,姑守前约而内修政事,不越三四年,可以得志于北狄矣!

就事而论,因为景延广而导致后晋灭亡的罪过无可救赎;就情而论,则以堂堂后晋之国,像侍奉父亲那样侍奉契丹,朝廷内外人心都不能平。所以景延广乘此人心不平之气,慨然一洒激愤之情,但没有考虑轻易地背信和盟好,会自生争端。当时的晋国,公卿之间谋划不相近,将帅之间各自怀异志,君主之政德荒秽,民间之财力困竭,这样的国情条件,去与强虏争斗,怎么能够有好的结果?格局狭隘、谋略浅薄,仅凭一时的愤怒,而忘掉自己和君王的安危!唉!假使景延广能够知道《尚书》中所说的"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这句充满政治智慧的大义,暂时守住石敬瑭时代的约定,而内修国家政事,不超过三四年,也许就可以达到驱逐北狄的志向了吧!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是听上去很简单,但实行起来相当困难的儒学大智慧。它与古罗马那位在无准备之时要避免决战的费边将军意见一致,谋定而后动,需要等待时机,"勇敢",不是政治家的图腾,那是坊间津津乐道的过于淳朴的军政格局。景延广有血性,但作为政治安排,他过于幼稚了。这种幼稚,是很多人间苦难之源。

契丹灭后晋,是五代史也是中国史上的大事件。

这一年赵匡胤刚刚20岁。在未来的岁月里,他需要直面诡计多端并越来越强盛的契丹敌国。

翰林学士文采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