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旋转在石磨上的岁月
11137900000010

第10章 乡情记忆(4)

几只蚂蚁趁机在脸上爬来爬去,痒痒的。更有几只“嗡嗡”叫的牛虻,没有顾忌地猛叮人一口,让人无法睡得踏实。杜家沟垴有一眼清澈的泉水,天再干旱,也不会干涸,就像专门给做活的人们准备的。这时还不如提上水罐,到沟垴去提水,顺便洗洗脸,醒醒脑。等喝足了,缓够了,几个人又操起镰刀,向着干燥得直响的小麦挥去。据说,在正午时分的杜家湾,当万籁俱寂时,就会听到吆牛的声音,仿佛有人正在耕田。但向四下里察看,除了阳光的流泻外,根本看不到人影。无法判定这个传说的可信度,因为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深信不疑,但谁也没有亲耳听到过,更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因了这个传说,人们一般是不会在正午站屲的。

等到麦子割倒,便又是紧张的归粮时节。村子里的人,家家是人担畜驮,空着担子几番攀上,又荷重几番下梁,一个上午,至多可有三四个来回。后来,村子里把上梁的路作了整修,每到夏收,有劳力者就用上了架子车,不再用人力去担。上时,四五人撅起屁股,推着空的架子车,头上的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时,则由三两位力气大的人在前面撑着车辕,车子后辕处套一个橡胶皮圈,叫做刹车,孩子们踩在上面,让车子慢慢滑下山梁。遇到窄险路段,前面撑辕的人还要转身倒退着一步步寸下山来。往往一车小麦拉到场院,浑身就被汗水煮透。尽管山上的风依然勤快,但出汗并不都是因为没有风的缘故,第一拨的汗被风吹干了,第二拨、第三拨的汗又涌来了,擦都来不及。苦则苦矣,但一架子车能拉百八十捆小麦,速度慢了,但效率高了。你看堡子梁上,来来往往收获的人们,头尾不断,担的,拉的,吆着牲口驮的,一派大忙景象。

麦粮进了粮仓,父亲还要几上南山,把杜家湾的地连翻三遍,种茬荞,收茬荞,一直忙到秋播结束,秋霜飞下,这一年的农活才算安顿了下来。

2007.04.27

诱人的张家屲

——故乡地名琐忆(四)

日头照在当头顶,影子缩成了胖胖的一坨,钻到了人的脚底下。人乏得像死狗一样,挺着个被日头晒得红彤彤的脸,倒在台子上,再也不想起来。母鸡们开始拉长音“咯咯咯——”、“咯咯咯——”地叫着,直叫得人浑身酥软无力。这个时候,妈妈该从屲上回来了。心上想着时,妈妈果真就开了门,把一筐子从屲上铲来的青草撒在院子里,鸡们奔过来,一边抢吃草里带着来的麦牛儿(小虫子),一边更加起劲地叫着。妈妈撒完了草,在筐子底下掏出了几束“狗娃花”(狗尾巴花)递给我们,说是从张家屲上采来的。我们一个个从台子上跳起来,眼睛放着光,乏劲一下子全过了。“狗娃花”长得很神奇,一个根上分叉出三四个茎,每个茎上又挑着两三朵花,那花是一小朵一小朵聚起来的,把几个根上的花束在一起,就成了花冠很大而根茎又很细的样子,仿佛一个开花的蘑菇伞。我们捧着这几束“狗娃花”,“噔噔噔”地跑到门洞里,坐在门槛上,右手攥着花茎,在左手上轻轻地摔几下,就有无数个“狗娃”(针尖一样小的虫虫儿)从花心里跳了出来,在门洞里乱蹦,像打喷嚏后眼前溅起的无数个金花。不一会儿,“狗娃们”跳得不知去向。我们便很满足地拿起“狗娃花”,分成小把把,用细棉线扎起来,找几个废玻璃瓶,灌上清水,把花插进去,摆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直摆到“狗娃花”全免了才罢休。就这样,我知道了张家屲,并且知道了张家屲上还有很好看的“狗娃花”。有野花的张家屲,必定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吧!这样想着,就感觉张家屲悬在头顶,高高大大的样子。

土地包干以后,我家的地没有分在张家屲上的,因此,虽是故乡的一座山,但儿时却没有机会去过。真正去张家屲,并感受到她胸怀的宽阔,那已是上学以后。

家里在郭家塌山的地里,种了两亩苜蓿,经常有人偷割,父亲就让我每天放学去照看。郭家塌山的对面,正好是张家屲。每天放学,我就拿上一本书,不直接去郭家塌山,而是抄近路爬上张家屲,坐在它高高的额头上,对面的郭家塌山尽收眼底,那一片葱郁的苜蓿地像一张巨大的绿毯,挂在坡地上,不要说人影,就是一只兔子跑过,都看得一清二楚。连南山的堡子梁也在平视的范围内。快要落山的日头和我坐了对门,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家家屋顶上的炊烟也稀稀拉拉地飘上来,在眼前的天空飞散。村子里的鸡鸣、犬吠、驴欢、马叫、郭家沟底的蛙鸣以及准备归巢的麻雀在树上的大合唱,这一切,组成了大自然的交响曲,激越的、抒情的、高昂的、低回的、平直的、旋转的……互相交错着,从四面八方清晰地传过来。我坐在这样开阔的高地,向山下、向天空、向村子,没有任何负担地张望,活像一只站在山嘴的鹰隼,随时都可能俯冲下去或冲向蓝天。摊开拿来的书,入神地看起来,看得忘了时间,忘了任务,往往看到鸟儿归巢,夕阳落下,四周静悄悄的,无法看清书上的字时,才起身回家。看的书有《西湖民间故事》《365夜》,还有从村子里的同学处借来的鲁迅的书,记得有72版的《朝花夕拾》《呐喊》《野草》《且介亭杂文》等。记忆真是个怪物,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现在拿起《西湖民间故事》《365夜》以及鲁迅72版的套书,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张家屲的模样来。同样,每当我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登上张家屲时,那几本书就在眼前乱晃,当年在张家屲的额上看书的情景就很清晰地出现,那种温馨的滋味弄得人想掉泪,挥都挥不走。

也许这就是回忆的魅力吧!

20世纪80年代初,家里养了二十几只羊,无人放牧,整天站在圈里“咩咩咩”

地叫得人心慌。一天,中午放学,我扶着桌子吃饭,父亲突然说家里的羊没人放,快饿死了,让我把书打折了去放羊。我一听,当即就哭了,并坚决地说我都上了初中,我要读书!不放羊。父亲很难为,也没再说什么。恰在这时,弟弟端着碗进来,父亲又转向弟弟问了同样的话。弟弟啥话也没说,可到了下午上学时,已上四年级的他,便丢下书包,拿起羊鞭,开始了他一年半的羊倌生涯。就这样,弟弟每天早出晚归,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和绵羊、山羊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起出没在故乡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只是到了放寒暑假或者春节期间,我就从弟弟手中接过羊鞭,顶替弟弟临时当一回羊倌。照例要拿上书,在羊们吃草时看几眼。也许是在张家屲上看过苜蓿的缘故吧,反正我把羊从圈里赶出来,就顺顺地上了张家屲,其他地方很少去。我把羊赶到张家屲的地埂上,它们贪婪地吃着草,我也贪婪地看着书。其实,高耸的张家屲地埂上草很丰富,屲上屲下,尽够羊们吃的,只是看着不要叫它们吃庄稼,也不要叫馋嘴羊乱跑就行。说羊倌难当,说到底也没有多少难肠事,说羊倌好当,有时却又很恼人。比如,书看得入迷了,等回过神来时,羊说不定已经跑到地里吃庄稼,对面的人也喊了半天“放羊娃”了。比如,归牧时,往往有那几只嘴馋的“老骚胡”,老是跑在最前面,东张张,西望望,一不留神,等你发现时,它已经在沟对面的苜蓿地里解馋呢。它欺你站在沟这边,离它远,任你怎样喊它、骂它,它只当没有听见,照吃不误,等你下到沟里再爬到对面的地里时,它早已先你一步过沟回到了羊群里。对付这些馋嘴的“老骚胡”,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当它在河里饮水时,趁其不注意,瞅准羊角,一把抓住,在鞭杆上吐上唾沫,然后把它的耳朵卷在上面使劲拧,直拧得羊发出怪怪的喊叫声——不疼不足以长记性。

弟弟的羊倌当了一年半后,父亲就把羊卖了。弟弟放下了牧鞭,拿起了课本,重新坐到了村小学的教室里。只是没有再念四年级,而是直接进了五年级,在翻年的升学考试中,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并从此有了出息。

如今,故乡的张家屲除了山低处的地里仍然种着庄稼,梁峁上的地全部退耕还林。过去的粮田,已种上了大大小小的树木,地埂上长着一人高的草。因为羊全部实行了站养,张家屲上的草,再没有什么去啃吃了,也就一日胜似一日地蓬蓬勃勃起来。现在去张家屲,漫步在绿树青草间,除了眼前的景象不同外,当年在张家屲读书、放牧的情景还会撞得人一阵心疼,那是怀念带来的心疼,是幸福的心疼!想到弟弟还有这一年半的羊倌生涯,就感到生活真是有趣,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2007.04.29

老电影

与小时的伙伴在一起,我们常常会掰着指头,如数家珍般说出一串一串的村庄名。以故乡上杨家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开去,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不难数出一个由飘落在沟沟岔岔的小村庄组合而成的村庄群。向西,经刘家深沟、新王家、王家堡子,可以到孙家沟、小岔沟,如果腿脚便利,还可以再进一步去邻县的苟家川、川口下;或者去孙家山,马寺屲;向东,则穿过朱家堡子、小户、杨家嘴,再到张家台、樊家嘴、樊家沟,因为是下坡路,赶路相对轻省一些,去吴家屲、王家沟、五方河,甚至刘河等这些前川的村子,也不是多么难肠的事儿。如果吸引力足够大,像牟家峡、后峡、鸦儿洼上等偏远僻静的村子,不是没有去的可能;向南,先爬上麦顶梁,再到朱家峡、任家峡、吕家岔、屈黄岔,以至于郭家上、下岔、停岔;如果不显得吃力,一展腿、一蹬脚就去了邻县的新景、黄家窑,再远点,去新庄下、旧庄下,都可以是兴之所至;向北,同样是爬上一段山坡路,到阳屲山后,去八格湾、山阳湾,甚至伍家坪,完全看去者的兴趣了……这个村庄群,就像一滴鲜嫩的墨汁,轻轻滴在浸了水的宣纸上,洇出一张弥弥漫漫、伸伸缩缩的大写意国画来,远远近近地挂在我脑海的中堂上。那里面的村庄,跟炒豆子一样,时不时便蹦向我的胸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这些地方,我们不止一次地追逐过老电影……

那时的乡村,弱不禁风的物质生活,同样带不来多么丰富的精神享受。老电影,就几乎成了村民精神食粮的全部和唯一。因为有了老电影,村民的日子才不至于清汤寡水般的乏味,才有了迎亲一样的渴盼,就像死寂的涝坝里突然被石子惊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当久违了的老电影有一天在不期然间进了村子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正在地里辛苦劳作的人们,可以放下紧张的农活,长长地舒一口气,跟没事人一样,散蹲在地头,掏出老旱烟,一边很惬意地抽着,一边在心里思谋着晚上的电影;或者,几个人坐在一起,开着有一绺子没一绺子的玩笑,猜测着电影的题材,那晴朗的阳光是早已挂在脸上了的。而孩子们呢,则更是挺着一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疯了似的跑来跑去,比过节还要有兴致地当起了“风信子”,见人就说:“今晚有电影!”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的工夫,所有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了。于是,村子里一下子蒸腾着热烘烘的气氛。并且,这气氛还会冲出去,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同样掀起一阵阵的热浪。

这一天,地里的农活是不必干到天黑的。太阳还没有落山呢,主妇们已经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活开了,她们要提早安顿好晚饭。等饭毕碗筷收拾停当,厨房里又响起炒豆子或炒面棋的声音,那是妈妈们在为看电影的孩子准备夜宵。如果此时把家家的炒豆子聚拢来,那简直可以说是炒豆子的盛宴了,蚕豆、大豆、黄豆、扁豆,甚至玉米粒,应有尽有;炒面棋,则要费事一些,先要和面,再摊成面饼,用切刀在上面纵纵横横压出小方块的痕迹来,然后在热锅里焙干水分,再沿小方块的纹路掰成一个一个的面棋,放在锅里用文火炒熟。孩子们装上鼓鼓的两衣兜夜吃食,一边看电影,一边习惯性地在衣兜里掏出一两颗炒豆子或炒面棋,丢进嘴里,吃出“咯嘣嘣”的脆响。有时,不小心把谁挤了一下,或踩了人家的脚后跟,眼看人家脸上不高兴了,一把炒豆子或炒面棋塞过去,不愉快也随之化成轻风飘远了。

看电影的人们,远村的,趁天尚早就要赶路,往往来不及吃晚饭。本村的,当然要悠闲得多,性急的,会提前来到设在野地的露天放映场,慢性子则要等到磨电机的灯泡亮了、电影快开场时才去,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孩子们心急得根本吃不下饭,老早便在现场等候了。他们要看着把挂银幕的杆栽好,看着影片匣子被抬到电影场、拉好线,并且要来到后场,亲历放映员用皮带一遍又一遍在磨电机上磨电,直至磨电机“突突突突”地叫了、拴在电杆上的电灯泡“哗”地一下亮了的全过程,仿佛自己不出席,这磨电机就磨不出电似的。围观的人们,一看电灯泡醒了,像久盼的亲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噢”的一声,群起而欢呼,大家知道,这个时候,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了。只见电影银幕前,晃动的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有看着放映员倒带子的,有盯着银幕静等的,有与人拉闲的,有吆喝着找孩子的……现场一片“嗡嗡”声。一俟放映机旁小木杆上的灯泡一灭,影片匣子转动着发出吱拧拧的声音,放映机喷射出的光柱在银幕上变幻成五彩缤纷的画面时,人群才安静了下来。远村那些贪恋饭香的家伙,在电影开场多时了,还有在半道上冷奔子跑着的,他们当然只能看到电影的一部分,等天明大家聚在一起,眉飞色舞说电影时,他还得留神听着前一部分的情节,不然,再给人讲起时,就缺失了一大块。如果没有看到的故事很精彩的话,其内心不知要生出多少对吃饭这玩意的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