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旋转在石磨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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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亲情素描(1)

父亲的生日礼物

农历十二月十六日,是父亲的生日。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没有条件过生日的。为了生计而奔波,艰难的日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基本都是这么过的。生日那天,谁也不会感觉这一天有什么特别之处,谁也没有意识到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和往日一样,天不亮父亲就起床了,先是给牲口添一把草,然后把火盆放在炕桌上,新支几根木柴,或干脆把上次烧残的树根,用特意揉皱的纸,或用较细的木纤,蘸着煤油点燃,屋子里顿时充满了让人涕泪横流的浓烟。我们就是在这种既亲切熟悉又无可奈何的烟味中日复一日、年复年年地长大。一阵烟熏火燎之后,烧旺的火苗归于平静,映照着父亲黑红的脸膛。在木柴燃烧的毕剥声中,父亲粗大的手抓起一把茶叶,灌进茶罐里,准确地用水壶往细小的茶罐里添水,看着柴火舔食黝黑的茶罐,父亲脸上泛着不易察觉的幸福表情。茶叶在茶罐里慢慢上涨,等冒出罐口,父亲会捏住一个已泛黑的小茶棍,不费力气地把茶叶压下去。反复几次,感觉到火候了,父亲便端起茶罐,将一股黑红的茶水倒进一个很有些年成的小茶盅。父亲炖茶是有讲究的,茶叶要多,入水要少,炖好的茶水要酽,量不能多,刚够小半盅最好,味道极苦才能解困解乏。这时,父亲一边就着母亲端来的干炒面,一边滋溜一口酽茶。等吃饱了,茶也喝好了,父亲会用剩茶水浇灭木柴,摆放整齐,以便下次再用。印象中,熬罐罐茶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候,小小茶罐,所盛者绝不仅仅是一杯茶。那里面,也许就装进了父亲的辛劳,父亲的汗水,还有父亲的憧憬与梦想。茶毕,虽然不像大忙季节那样随即要到庄稼地里忙活,但父亲仍不闲着,会一边叨着旱烟锅,掉着旱烟袋,一边为如何度过这个干瘦的年关而黑着脸不停地忙出忙进。父亲的咳嗽声也像连枷打场一样,在村庄上空轻一声重一声地回响。父亲的生日,既无人送礼,也无人祝贺,每次都是在平淡无奇、不知不觉中度过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容易打发了。先是大哥、二哥参加了工作,包产到户后,三哥、我和弟弟又先后考上了师范,排队一样陆陆续续吃了公家饭,苦艾一般的日子才算慢慢有了好转。但弟兄们离开老家各奔东西,成家,买房,抚育孩子,工作上又极力打拼,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仍然没有想起要给父亲过生日。恍惚间,又是十多年的光景。

后来,父亲在接近古稀的年岁告别了熟悉的农活,不再到庄稼地里劳作了。大哥建议,弟兄们根据父亲的愿望,每年接父亲到各自工作的地方去散心。去哪里,住几天,完全按老人家的心情而定。在父亲的生日,弟兄们要回到父亲身边,为父亲过一个热闹的生日。可父亲住惯了老院,睡惯了土炕,愣是不习惯城里的楼房和床板,在城里不几天,就会嚷嚷着回家。倒是过生日,父亲显然要乐意得多。生日那天,弟兄们会从不同的方向,各自领着子女赶赴老家。没有仪式,没有生日快乐歌,甚至也没有祝福的话语,但父子们拉着家常,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孙子辈跑出跑进,倒也其乐融融,气氛温馨。

那么,给父亲送什么生日礼物,就成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按说,父亲这把年纪,儿女们又都有工作,平时吃穿用度不会有大的麻烦,但弟兄们仍然会为父亲的生日送上礼物。日常需要的茶叶、卷烟、白糖等等,这一天是不会送的。除了糕点、烧鸡、奶粉、油茶这些吃食外,还有过冬度夏的服装,有的可能还会送上父亲特别喜欢收藏的古币,有的干脆给父亲几个零用钱。但所有这些,我感觉都不是最珍贵的礼物。

那年冬天,父亲经常感冒,无法遏止地咳嗽,吃药输液都不见效。接到城里一查,是肺结核,肺部大面积感染,阴影非常严重。于是,治疗肺结核的组合药整整吃了两年。组合药必须在空腹吃才有效果,偏偏父亲的胃又不好,两年下来,肺结核虽有所好转,但胃却伤得厉害,饭量明显下降。过了不到两年,又反复了一次,组合药又吃了一年。一生离不开旱烟的父亲,这时也不得不忌掉烟,就连喝茶也减省了许多。雪上加霜的是,两次治疗期间,父亲因胆结石剧痛,不得不施以手术,七十岁的老人,如何能经得起如此折腾?术后的父亲,头愈白,脸愈瘦,背愈驼。

望着父亲佝偻的身影,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苍凉之感。站在儿女的角度,面对这样的境况,难道天下还有比祝愿父亲尽快恢复健康更珍贵的生日礼物吗?

2003年暮春,我遇到了一次不得不做出的人生选择,自己也因此曾经一度堕入了尴尬的境地,一段时间,心情竟灰到了极点。面对亲人的误解、朋友的疏离、社会的不宽容,面对轻蔑的目光、嘲讽的笑容、各种不怀好意的流言飞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沉默!我只有屏蔽了自己,躲进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关起门来默默地忍受,艰难地面对,潇洒地躲避,坚强地挺立……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归来后第一次回老家见父亲,原以为会受到父亲的责问和诘难,没想到父亲竟出奇的平静。晚上躺在炕上,父亲只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啥时候回到县上?”什么“光宗耀祖”,什么“得来不易”,什么“劳神吃苦”,什么“面子丢尽”等等,一概不问,其实父亲的心里压根就没有这些东西,这让我久受委屈的心得到了不曾有过的安慰。

前不久,就在父亲生日前的一个月,我因突发急性阑尾炎而手术。出院后的一天晚上,我扭亮床头灯,把开关拧到最小,让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屋子,在这样的夜晚,一些心事最容易爬上心头:2005年底,先是大嫂因脑瘤在兰州做了手术,连春节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至今仍在恢复当中(成书之时,大嫂已去世多半年了。沉痛哀悼大嫂不幸!)。接着是女儿因双腿关节游走性疼痛,无法行走,在兰州住院半月,出院后继续服药百天,期间又反复发作过多次。这成了父亲埋在心底的牵挂。父亲急了,按照农村的习俗,请了一位先生,在家里祈禳。等我们回到老家,那些画符、香表仍然安放在特有的位置。想起来,心里真不是滋味。

又到父亲的生日,我该拿什么作为父亲的生日礼物呢?听着妻女均匀的鼾声,看着自己术后平抚的刀口,我忽然懂得,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最好者莫过于平安和健康。其实,送不送礼物,送什么礼物,送多贵重的礼物,所有这些,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讲,又有什么要紧?一生沧桑的父亲,经历过的坷坷坎坎何止一处?对于平安的理解更是倾其一生啊!是的,站在父辈的角度,难道夫下还有比儿女家人平安健康更珍贵的礼物吗?

祝父亲生日快乐!祝父母健康长寿!祝家人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2007年2月2日父亲生日前夕

母亲的“电话号码簿”

当年乔迁新居时,好心的朋友劝我,家里就不要再装座机了,两口子都用上了移动电话,联系很方便嘛,能省一笔费用不说,关键是免得夜半铃声惊梦,让自己能一觉到天明。话很在理,但我没有采纳,仍然把原先家里的电话移了过来。原因很简单——为了母亲!

母亲辛苦一辈子,六十岁时,被弟兄们接到了城里。一转眼,也已十多年了。

母亲习惯了城里楼上楼下的生活,虽然简单平淡,但孙子辈在自己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老人的心里便很满足,很欣慰。母亲思想单纯,对生活也别无苛求。她的天空虽然很少悬挂七色彩霞,平常更是缺少政治、文化、音乐……连电视也看不懂,可以说,她的世界完全是素净和洁白的。但母亲生活的箩筐里装满寄托和牵挂:父亲的健康、子女们的平顺、孙子们的成长,构成了母亲生活的全部,欢乐由此,烦恼亦由此。

母亲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她明白学堂对孩子的重要,再苦再难也要供子女们上学。但由于当时家境极度困难,二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从小跟着他们参加了劳动;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姐姐,也是念到半道而辍学,至今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这些都是母亲一辈子的遗憾和心痛。母亲不识字,就连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也不认识,但她懂得敬重识字人,就连写着字的纸也很珍惜,不管有用没用,都要整齐地码在一起。母亲不会读书,但懂得事理,说话办事莫不中规中矩。年愈七旬的人了,仍然眼不花,耳不背,至今还穿针引线,经常为孩子们钉上松了的衣扣,补好裂开的衣缝。母亲的记忆尤其清楚,我们都是些没心没肺的马大哈,一些日常用品随手乱丢,到用时又不知放在哪里,总是母亲告诉放的地方,一找一准。我们说过的话,她牢记在心,即使我们小时候的事,她说起来依然清晰如昨,如数家珍般的没个尽头。液化气灶、电磁炉、微波炉,这些现代用品,稍一指点,母亲用起来就得心应手,从不出错。难怪女儿说:“奶奶是家里好记性第一人!”

家里没有电话时,母亲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问,都是通过弟兄们转达的。

及至家里有了电话,隔三差五,大家就直接和母亲通话。听听她的声音,问候老人家的身体,夏天了,热不热?冬天了,冷不冷?关节炎还犯不犯?头疼脑涨别忘了及时服药……母亲说着“好着哩”时,又一遍一遍地反问,身体好吗?孩子乖吗?

老家下雨了没有?临了,更不忘一再叮咛,别累着,别生气……每次可能都是重复着这样几句话,但每次都会让人心房颤抖,双眼潮湿!如果遇到谁有不如意的事,或身体不舒服,那几天,母亲会显得特别不安。上班时间,母亲一人在家,想给谁说几句话,又不会使用电话,只能等到我们下班。一进门,她会迫不及待地说:

“打个电话,问一问病好了吗?”“打个电话,问一问现在咋着呢?”她紧紧地催促着,那是母亲扯不断的牵心藤啊!

一天,母亲突然叫我,说:“我打你姐姐的电话,你看看对着吗?”客厅的电视柜很低,母亲半跪在上面,左手拿起电话听筒,用右手的食指去按那几个在母亲看来有点奇怪的洋码,一个洋码一个洋码地按过去,按得很用力,等把姐姐的电话号码按完了,问我:“对着吗?”我惊喜地说:“完全对,你啥时候学会认数字了?”

母亲笑笑,告诉我,去年在哥哥那里时,想经常和姐姐通话,就让侄女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教她。母亲不认识数字,她记住的,并不是电话号码,而是号码所在的位置。就凭这,她记住了姐姐家里的电话!按完了姐姐的,她又分别按了哥哥的、我的、弟弟的、老家的,一连五六个固定电话,她全记对了!这就是母亲的“电话号码簿”!

我不得不感慨!我们的电话号码簿,不是印在纸上、装订成册的,就是直接输在手机上,用时从电话上调出来即可,从来都是敷衍着记忆,没有一个是用心去感受,用心去记忆的。但母亲的“电话号码簿”,完全是刻在心上的!虽然只有五六个号码,但因为是刻上去的,也就显得异常厚重,翻动它,仿佛还铮铮有声;虽然无形,但因为是用心刻上去的,因而同样可以用心来感触,其分明的程度,就像用手心抚摸另一个棱角分明的手背。由此,对于母亲的记忆,我也就不难理解了,那也是用心在记啊!

我们的电话号码,其实是建立在母亲心房上的坐标,每一个坐标,又是我们在母亲心目中不变的位置。母亲按电话号码,并不是在按那几个数字,而是把刻在心上的一个个坐标,丝毫不乱地标示出来。有了这个“电话号码簿”,母亲与儿女们就不存在任何形式的距离了,就连地理层面上的距离也没有了意义。因为,电话上那几个数码,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就是一列通向儿女们的直达列车,一条心与心瞬间相通的线路……

2007.05.21

母爱是手指从后背轻轻抚过

前几天,妻子出差,我和母亲、女儿在家。

因为她不在,像做饭、督促女儿写作业、练琴以及睡前喝奶子、洗脚、刷牙等这些琐事儿,自然落在了我的肩上。活儿不重,只需提个醒、操一点点心而已。要是在平时,这些事都是妻子在料理,她会不厌其烦地在那里一声又一声地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