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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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到故乡(3)

那个冬天,我在取家住了近半个月。没有找到样画,我只能根据在十里墩用铅笔勾的大体样子,重新设计画出图样,然后上版刻制。因为没有民间年画制作的经验,我采用了水印套色木刻的方法。

见家人口多,口粮紧张,中午的主食大多是高粱面糁饭。我因W哥把我当他家里人一样而没见外,更加感觉亲切。

贾家隔壁是我二姑姑家。二姑已经去世,表兄表嫂在家里。有时吃过饭我便去表兄家串门儿,他们听说给我吃高粱面糁饭,便对见家表示不满。我认为他们邻居之间可能有些矛盾,并没有在意表兄表嫂对见家的看法和对我的忠告。

所有的版全部刻好后,大约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取哥说等他买到纸后,便一起动手印制年画。

腊月初十前后,W哥来到我家,从背包里掏出一卷子印好的门神,说是只搞到一刀纸,全印完了。给我分了一部分,让我在城里自己去卖。

这情况虽然让我感到意外,但当时纸张确实不好买,我便信以为真。识哥走后,我打开画卷一看,有的颜色套错位了,有的纸张破破烂烂,基本上都是残次品,没法拿出去卖的。虽然有些生气,但想到主要是纸张质量的问题,仍然没有把问题全部看到识哥身上。买不上纸张,我突然想起了姐夫,便向母亲要了一刀纸钱,去姐家说明了情况,让姐夫帮我买一刀白有光纸。

拿到纸张已经是腊月十七八了。我借了自行车,赶紧过河去给双哥报信,同时想看看他再买到纸没有。

一进W家,吓了我一大跳,他们兄弟妯娌齐动员,两间屋子摆开印版,流水作业似的正在大量印制,們然一个小型印刷作坊。

我一下子明白了。

面对这场面我感到有些尴尬,但见哥脸色都不变,依然笑眯眯地给我说又买了一刀纸,打算印完后再给我送些进城。

我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只告诉他我也找了点纸,想把版带进城自己印一点。他爽快地答应了我。抬起头想了想,让我腊月二十来取版。我想时间虽然紧张,但只有一刀白纸,而且我已经知道了刷色漏印的方法,套色速度能大大加快。熬点夜有两三天就印完了。

照他约定的时间,腊月二十我一大早就骑车过了河,到双家时,见哥不在,说是去了兰州。他父亲在院里挡住我,不让进屋。说他们还没印完,让我腊月二十三再来取。

我气极了,对他大声说:

“你们怎么说话不算话,咋是这样一家人!”

“你个娃娃家咋这样对老人说话,我们一家人咋了?”那老汉倚老卖老,竟然紧走两步,摆出要打人的架势。他的两个儿子,也从屋里出来,一边大声喊:“咋呢!咋呢!”一边向老汉身旁靠拢。面对这样一家子人,我知道巳无道理可讲,也不想说啥了。

我骑车顺大摆一直向上,去绕黄河铁桥。快到桥北时,突然看见见提个包包,站在公路边等车,他已经看见我了。我没有停车,也没有跟他打招呼。气头上的我,跟这位几个月来一直被我当做兄长的人,巳经无话可说了。

回到家里,我冷静地回想了跟双的几个月交往,他给我的报酬,除了口头说了一下黑虎岔无法兑现的糜子外,就是二百张根本卖不出去的残废年画。我画了一张像的五元钱也被他拿去买了材料工具。我只是帮他干活,最多也就是管饭的伙计而已。

这段不长的合伙经历,却让我长了一个在学校和书本上很难学到的经验和见识那就是遇见过分殷勤热情的人,一定要小心对待。因为过度的笑容里往往掩盖着虚假和欺骗。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多次验证了这种认识的可贵价值。

从这点上说,还是应该感谢我这位见哥的。其实事情过去后,我并没有记恨他。后来的岁月里,碰见了还是要互相打个招呼的。毕竟大家认了,也相处过一段日子嘛。钱财又算得了啥呢!

2005年4月3日

岳世武兄弟

我在糜子滩几个亲戚家画像时,听人说有个东湾人也在滩上画像。他们说不上名字,只知道那人姓岳。

农历八月下旬的一天,我从大街上回来,走到钟鼓楼前边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迎面向我走过来。他中等个子,留个大背头,肩上背着写生夹子,一看就是个画画的。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脚,猛地问:

“你就是苏宰北吗?”

“是。你是一”没等我问完,他便自我介绍说:“我叫岳世武,家在东湾子。”

他也是在糜子滩听人说起我的。刚才有个熟人喊我时,正好被他听到了。同行相遇,我邀他到家里坐了一会儿。

岳世武性格直爽外露,说话毫无遮掩。我俩一见如故。听说我跟双去了一趟南川,便问我收获如何。我告诉他双分给我几十斤糜子,在会宁黑虎路太远我没要。他立即邀请我去东湾浪一趟,慷慨表示要送我十斤黄米。

盛情难却,几天后我便跟他去了一趟东湾。

东湾离城三十里路,在县城东北方向。沿途经过沙河沿、三合乡、大坝渠和砂梁村。我第一次走这条路,一路上边观景色边说话,走走停停,倒也新鲜有趣。

岳世武家在东湾村最北头的岳家台台子。院子里东边有一排厢房,我晚上就住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至于北边和西边有无房子,已经记不清了。

岳世武家里除了父母亲外,还有一个哥哥岳世文。世文和世武长得很像,只是看上去更清瘦精明一些。

岳世文爱好文学,我们很快也有了共同语言。那天晚上,在他们家东厢房靠院门的一间屋子里,岳世文和岳世武向我讲述了他们兄弟俩的故事。

岳世文和岳世武是双胞胎。

岳世武从靖远师范初师班毕业后,分配到景泰县的农村小学当教师。岳世文在靖远一中读高中。他特别爱好文学,遇事喜欢思考。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始后,他看出了其中的凶险。想到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弟弟世武刚工作不久,平时说话直来直去的,让他很不放心。于是给世武写了封信,让他一定说话谨慎,以免招祸。

作为一名中学生的岳世文万没有想到,世武已经被打成了“右派”,他写给弟弟的信也落人了“反右”小组的手里。他们拆看了信后,加了批语,又把它寄回了靖远一中。

一封信没能帮上弟弟,反而断送了岳世文的前途,他被学校批判后开除了学籍。不久,“右派”分子岳世武也被遣送原籍,在农业社监督劳动改造。那一年,兄弟俩刚刚年满十八岁。

深秋的夜晚,已经颇有寒意。听了他们兄弟俩的故事,我突然浑身一阵发冷,禁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当岳世文给我拿出他几年里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时,我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

父母是地主分子,弟弟世武戴着“右派”帽子,哥哥世文被学校开除回乡劳动。在如此严酷的逆境里,兄弟俩并没有沉沦。世武一有空便坚持画速写,虽多次受到凌辱而志趣不改。挨饿时期,农业社对他的监管稍有宽松,准予他出外画像谋生,年底给社里交够规定的钱款。世文在劳动之余坚持写了不少诗歌。那些诗歌里洋溢着他的才情,也抒发了他那虽然苦涩,但依然向往美好人生的内心激情。

那个夜晚,我和世文世武两兄弟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谈了很久。读着世文的诗歌,翻看世武的速写,我们谈艺术谈文学,向往着未来。那时的我们仍然相信只要努力,前景总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我告别了两位老人,告别了世武和他的哥哥世文,提上他们馈赠我的黄米,回到了县城。

不久,世武在鼓楼对面的中街口上租了一间铺面开画像馆。铺子坐西面东,房主姓叶,是世武的娘舅家。

世武约我合伙干,他收拾房子时我曾去帮忙。还送过去一幅我画的速写头像,和世武的几张一起贴在外间里做范样。那是我给宰南哥画的,当时自以为很传神。

开张后,由于活不多,我便主动退出。第二年春天,我去魏家地当代课教师。世武也终因难以维持而关门大吉了。

“文革”中,世武仍然坚持画速写。在一次为显示无产阶级专政威力的全县大逮捕行动中,岳世武以给苏修绘作战地图的莫须有罪名,被抓进了监狱。在监狱里,他还在香烟盒纸上为同犯画速写。出狱后,在帮我修自行车时,竟然乐呵呵地说,这手艺是监狱里学的。

这就是岳世武。正是这种矢志不渝的奋斗精神和随遇而安的乐观心态,让他熬过了苦难重重的二十几个春秋,终于迎来了粉碎“四人帮”后的新时期。

“右派”冤案平反后,岳世武恢复了工作。从未间断的艺术学习,使他实现了当画家的理想。

二00—年,世武兄要在兰州搞个人画展。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为这位相交近四十年的老朋友写了篇短评,刊在《甘肃工人报》上。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对绘画艺术的酷爱,使岳世武吃尽了苦头文革”后期还差点送了命。可也正是对艺术的执著追求,使岳世武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前途的信念。在各种劣质纸上画的几千张速写,既是他以生命追求美的印证,更是他积极人生的精神写照。可以说,岳世武的幸与不幸,都是他所酷爱的绘画艺术带给他的。

其实,这既是在说岳世武的人生,也是我对于自己和许多同代朋友的人生感叹。

和世武相比,他的双胞胎哥哥岳世文的人生更为坎坷和不易。

他没有“右派”的桂措,便也不会有平反后的恢复工作。严酷的现实和艰难的生计,最终埋没了他的文学天赋。新时期的曙光,也曾让他有过一番奋发有为的创业生涯,他和别人联手办了一家铁厂,正当企业发展看好之时,却突然遭人诬陷而锒铛人狱。弟弟世武多方奔走申诉,方使冤情大白。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深秋,我们夫妇去平川时,在世武新分的居室里见到了岳世文。他在家里搞起了花丼种植业,世武的客厅里摆着哥哥送来的盆菊。看着那一朵朵展瓣怒放的金菊,我想到了寒霜,也想到了我所知道的岳世武兄弟在漫长岁月里的点点滴滴。

2005年4月6日

李光俊

李光俊比我大,和我三哥、四哥是前后同学。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的小杂货铺里。

他家在西大街靠近钟鼓楼的南面有一间铺面,后边连着一个南北窄长的院子,院子里三面都有房子。说是杂货铺,货物并不多。货架上显得空空落落的,充其量也就是大一点的杂货摊子。李光俊圆脸庞,短头发,刮光的圈脸胡碴子泛着青灰色,完全一个小摊贩的样子。

听说我跟高尔太学过画,李光俊便大谈起美学。对高尔太、蔡仪、李泽厚等人的美学观点如数家珍,而他最崇拜的是朱光潜。

我们由美学又谈到文学。由俄国的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谈到了法国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从契诃夫说到了莫泊桑……我们忘记了自己卑下的身份,一时间似乎变成了可以任意臧否大师的风云人物。

“嘿!给我取两包盐。”一个买东西的顾客打断了我们的高谈阔论,将我们从美妙的艺术幻觉里拉回了现实。

从此以后,我成了李家杂货铺的常客。

我们在一起谈高尔太的美在主观,谈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从果戈理说到《死魂灵》,从罗曼·罗兰说到《约翰·克利斯朵夫》。李光俊对法国文学最为钟情,尤其对罗曼·罗兰喜爱有加。而我对罗氏却比较生疏,他便从里院居室抱出一部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是他珍藏身边的心爱之物。

对文学和美学的相同爱好,让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因为他的年龄比我和岳世武都大,我们喜欢称他光俊公。

李光俊从西北工大毕业后,分配到内蒙重工业厅当技术员。他博学多才,知识广泛。工作之余尤其爱谈论美学,一九五七年这便成了一条罪状。加上在一家工厂参观设备时,他曾议论过苏联机器笨重,这成了恶毒攻击“老大哥”的又一条罪行。整人的时候,罗织罪名是很容易的。

批判会上,李光俊首先自我检讨说:“我思想的发展终于走上了九斤老太的道路,自认为追求了些克利斯朵夫的奋斗,现在看来,却是堂吉珂德式的荒唐……”

听者不解其意,莫名其妙,也只能高声呼喊“不许放毒!坚决打倒!”之类的批斗口号。书生气十足的李光俊就这样戴上了“右派”帽子。

成了“右派”后,光俊被下放到塞外的一个小村庄劳动改造。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好心的美丽姑娘,她的美丽滋润了他那快要枯竭的心田;她的相知,让跌入黑暗之谷的李光俊似乎看到了严冬后的春天。几十年过去了,在李光俊的心里,姑娘永远是真善美的化身。

他在一首诗里高声赞美道:

你有着花一般的艳丽,

你有着月一样的皎洁,

你能从云雾里唤出蓝天,

你能使悲泣者重露笑颜。

你是黑夜里的闪电,

你是沙漠中的甘泉,

你是世纪的良心,

你是美的珠穆朗玛峰。

接着他在诗里抒写了珍藏在心底的“永恒的记忆”:

在那残酷的年代,

阳光暗淡,世态炎凉,

我流放在塞外的田野上,

冷漠、凄清又惆怅。

一个麦田劳动的清晨,

你默默地靠近我的身旁,

忽然问起我的爱好,我未敢回答,

你低声说,我了解你,你是个好人。

一个苍茫的夜晚,

风沙迷眼,世途绝望,

敢问路在何方?

你温馨的笑语:冬天来了,春天怎能遥远。

好人的称赞,温馨的答语,

唤回了我生命的信念,

路虽艰险、漫长,

但,真理的光辉已照耀到路旁。

我们在一起咏诗,

我们在一起唱歌,

仿佛远离了塞外的寒潮,

只看到风吹草低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