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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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乡村代课教师(6)

不知是这里的泉水甜,还是胶泥土质的缘故,小口的枣儿个大肉厚,甘甜醇香中微含辣味,是远近闻名的土特产。

小口的山是红的,土地是红的,房屋的土墙泥顶也是红的。每年深秋时,家家的屋顶上晒满了深红色的枣儿,在灰绿色枣树园子的衬比下,红得让人心醉。

过去的岁月,小口的乡亲大都穿着用地绷子自家手工织的白土布,叫褐子。踏起的尘土落在白褐子衫上,出了小口,到了石门或其他村庄,那白褐衫上有一层微微的红色。人家一看便知是从小口来的。

秋天开学时,树上的枣子已经白肚了,不久,渐渐变成了花麻色。孩子们上学时便拿枣子当零食吃了。乡下的孩子厚道,对老师是极敬重友好的。每天早自习,刚进教室,就有学生从书包里掏些枣子出来放在讲桌上。一开始,那枣子不太甜,嚼起来多少有点发黏。到后来,颜色由花麻渐渐变红,枣子也越来越甜脆可口了。班上的孩子们也跟我熟了,愿送我枣子的,一大早进校便直接掏在我宿舍里的办公桌上。课间时,不大的校院里一片嚼脆枣子的声音,学生们在嚼,老师们也在嚼。

小口小学一共四名教师。除了刘永久和我,还有两位本村的民办老师:一位叫王建理,另一名是石兴存。

石兴存比我大,瘦瘦的高个头,眉眼经常笑眯眯的,不时闪出一丝机智的光泽。他喜爱中医,业余给人看病开方子。王建理比我小一岁,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圆模样,走起路来不慌不忙,挺胸昂首的,有点官态。刘永久是唯一的公立老师,尚校长去师范进修,我来代课,刘老师被指定负责校务。他和我同岁,家在枣茨滩子。因新婚不久,每次回家返校后,便忍不住给我们讲些小夫妻间的恩爱之事,惹得大家相互玩笑一番。四人中只有我没结婚,玩笑的矛头往往会善意地偏向我而来。都是年轻人,又没有领导,刘永久也不是个拿了针尖当棒槌的人。四个教师的关系十分友好融洽。

学校里没有灶,公社食堂比较远。刚开始,我和刘老师自己做饭吃。

两位民办老师除自己从家里自留地拿些菜给我们,还动员学生给老师拿菜。记得主要是辣椒和茄子,辣椒多茄子少。是胶泥地的原因还是品种的关系,那辣椒特别辣。吃饭时辣得人直“撕呵”,但还是忍不住馋。到现在还记得石老师站在放学队伍前,为我俩向学生要辣子菜的样子。他的声音尖而细,照例不说前子只说辣子,辣子的“子”稍稍拖长然后又微微上扬的下河口音。

自己做饭,日子一久,实在太麻烦,便去公社食堂上了灶。

学校是早先的龙王庙改修而成,一个用大石块砌成的高台台院子,坐落在沙河快要出村的一块高掌子地上。沙河由东边绕到学校背后直通向山口子外的黄河。学校在小口的最南端。

公社在刚进庄不远的石滩头上。

每顿吃饭,我和刘永久、王建理都结伴而行。石兴存家在学校东边不远的石滩,出了学校便分路了。王建理家在王滩的上庄,陪我们走到公社,他还要过了沙河才能到家。

由学校去公社,走到一半处,路旁有一处独院落,住着一家四口人,老中两代。老两口儿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中年的两口子也四五十岁了。儿子喂牲口,儿媳喂猪,老两口儿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儿子给牲口铡草,老汉便去帮他襦草。儿媳妇在厨房进进出出地做饭,老婆婆便坐在厨房门口捡菜。

静静地休憩,默默地劳作。屋顶烟筒口无声地吐着烟雾。上上下下经过了无数次,映在我眼里的几乎永远是这样一幅图画。从未听到过院子里有欢声笑语。厩里的那头驴骡子间或直起脖颈嘶鸣几声,便会打破小院的沉闷,随着那单调刺耳声的中止,院落里便复归于寂静。

院子低,从旁边的滩园子埂上走过时,院里院外看得清清楚楚。听王老师说,他们生活还不错,就是没儿没女。中年汉子,也是给老汉顶门户的本家侄子。

那远离村庄的单门独院,木偶一样的四个身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现在,回想那沉闷孤独的画面时,都会感到心冷。

公社院子很大,办公室是里院正面的几间大房屋。两边的房间很多。外院靠门口的一间屋里住着吴良夫妇和他们的五个孩子。两口子都很瘦。孩子多,跑着的四个因营养不良全都瘦骨嶙峋的。那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也是瘦瘦的,只显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瞅人。

表面上看除了娃子多,住房窄小外,他们跟别的家庭也没陰差别。但当我听说了他们夫妇颇带传奇的故事后,便再也没法忘记这一家子了。

他们两人的父亲同在一处小煤窑上背煤。方圆几十里,许多地方都能挖出煤,有不少煤窑炭巷。下河呢黄河两岸流传着一句口论儿:锁罕堡的风,小口的葱,小芦塘的女儿黑板颈。说的便是挖煤人家的女孩儿。

两位挖煤的患难兄弟,家里各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一家是男娃,另一家是女娃子。一次喝酒时,哥儿俩说起了婆娘和娃子,便决定结个儿女亲家。

谁知这家女儿却不愿意。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山村的闺女,在心里深藏着。母亲再三劝说,仍然没能说服女儿。但在偏乡僻壤,老子的决定是无法违背的。最终女儿还是噙着眼泪嫁到了吴家。

新婚之夜,新媳妇既不脱衣,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炕角淌眼泪。稍一靠近,她便厉声斥退,新郎无奈,自个儿包着被子睡了。一连几夜,都是这样。

血气方刚的吴良终于忍耐不住新媳妇的无情,这天晚上,他强行去脱媳妇的裤子,那女子竭力反抗,挣脱男人的撕拉后,跑出屋子,连夜摸着山路逃回娘家。

吴家被激怒了,天亮后吴良带着当家兄弟把媳妇从娘家强拉了回来。

夜里,婆婆从外面锁上了房门,丈夫又一次强行去脱媳妇的裤子。新媳妇拼着命与吴良撕拉,挣脱后拉不开屋门,她急中生智,突然上了炕,以极其敏捷的动作拉开窗扇,揭掉糊红绿纸的亮窗子,跳窗而逃。

吴良十分恼丧。村里人有嘲笑他无能的,更多是给他出主意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想法把媳妇的身子破了。这是乡村里降服那些不调贴媳妇子的传统办法。

再一次往回拉女人时,手被拴着,她躺在山道上不肯走,他们便用绳子打她。回到婆家时,这新媳妇的脸上和身上有多处伤痕。

夜里,门不但从外面锁上,窗扇被扣上,就连可以活动的亮窗子也用绳子綁死了。这一次吴良没有与媳妇硬拉着脱裤子,他将她压到炕上,左手一把抓定她

紧抻着大裆裤腰的双手,右手出其不意地用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向媳妇的裤裆划去,嘶啦一声,女人的裤裆被割开一尺长的口子,吴良乘势压了上去。

那女子在路上本已被折磨得没有了精神,加上赌气水米未沾,丈夫出乎意料的突然一招让她一时间又惊又怕,完全丧失了抗拒的能力,吴良终于得手了。

当丈夫第二次贴近她时,她已经不再反抗了。

这一夜过后,妻子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她再也没有逃逸和反抗过,默默地顺从了丈夫。那样倔强地反抗和逃遁如同不曾发生过似的。小两口接二连三地生育,不到十年便生下了五个孩子。

知道了他们家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再去观察吴良的妻子,那张并不漂亮的黄白色面容显得有些疲意,眼神里看不出是快乐还是哀戚。她低下头用手抚弄钻在怀里咂奶头的小儿子。那一瞬间,她的脸颊上泛出了微微的红晕,眼神也溢出爱的涟漪。

那时,年轻的我根本想不明白,她当初能不顾一切地抗拒她本不情愿的婚姻,而一经丈夫强迫同床后,便如何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呢?

人生如梦,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回忆在小口代课的经历时,这两家人便从沉埋的往事中浮现了出来。或许是他们的处境和故事触动了我人性中的某一根弦吧,这四十年前的见闻还清楚地留存在记忆之中。

其实,撇下这两个特殊的家庭不论,世间的人有几个不是孤独的呢?又有多少人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干事去生活呢?

2005年5月21日

共青团员

上高中时,我曾靠拢团组织,写了人团申请书。也参加过团支部召开的一次讨论会,参加会议的是全体团员和申请人团的几位同学。

记得讨论到我时,不少同学发了言,肯定了我靠拢组织争取进步是对的,并给我提了不少的缺点和意见。最后支部书记还说了些继续努力,进一步创造条件的鼓励话。唯独一位姓郑的女同学讲了我不少优点,并认为我已具备入团条件。她可能因感冒引起咽喉发炎,沙哑着嗓子吃力地陈述了她的观点。当时让我很感动。但她的发言未能得到其他人的响应。

当发现那一次发展的新团员有的并不咋样时,我便对人团失去了热情和信心。

高中毕业后一连串的人生经历,让我再也没有了人团的奢望。在小口当代课教师的一年里,情况却有了变化。

我在小口小学担任一、三年级复式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一开始,便特别重视一年级新生的拼音教学,发现并培养了几名对拼音掌握比较好的尖子学生。我打算搞一种旨在调动学生课堂学习积极性和主动性的无声教学法。

上课时,我在黑板上写好生字,并给每个字的上边写上拼音字母。首先让学生默读拼音,会拼读的同学举手。我用教鞭点起一位拼读第一个生字,正确时,便由他领着同学集体拼读。若拼错了,便叫另一位起来。一般只要有几个同学的拼音过了关,这课就能上了。因为整个教学过程教师主要用教鞭指挥,不说多余的话,所以我便称之为“无声识字教学法”。由于学生自己教自己,孩子们兴趣大,热情高。教师不多说话,便能更好地掌握全体学生的听课状态,学生听课时思想更能集中,教学效果比较好。

学校让我承担了学区安排的公开教学课。我做了认真准备,上了一堂以一年级“无声识字教学法”试验为主的语文复式课。

评课座谈会上,听课的各学校领导虽对我的那堂课评价较高,但对“无声识宇教学法”的设想和试验却褒贬不一。

这以后,虽然我坚持搞了一段试验,终因复式班课堂上的复杂性及一年级拼音尖子太少,无法更进一步深入地实践和完善。致使我的“无声识字教学法”在没有搞出捨结果时便夭折了。但那时的我,对于小学教学工作还确实有过一阵子热情和努力。

那年国庆期间,我的处女作《枣园丰收》在省城展出,这一初步成功,更加坚定了我业余学画的志向和决心。

冬天到了,枣树的叶子总是比其他树叶先落。光秃秃的枝丫虽曲折交错,但却硬骨铮铮,那样子让我很感动。

两个走乡串户的照相人来到小口为乡亲们服务。我也站在枣树园子里拍了一张照片。穿着蓝色的大衣,大衣的里子是父亲曾穿过的旧紫羔皮,布面子是离开兰州时让裁缝重新做的。到了这时候,里子和面子都已经很陈旧了。照片上的我右肩持着心爱的写生画夹,微笑的脸上有着憧憬和自信。

我为照片作了一首七言古体诗:

面对青山背枣园,

犁锨巧作绣花田。

老枝曲曲唯刚硬,

泥土醇醇最香甜。

不慕临河细柳翠,

却学傍山粗冬坚。

一心苦练丹青术,

喜向生活浴泉源。

山区代课生活的乐趣和教学工作的热情,对于绘画艺术追求的初次成功,农村中朴实而和谐的人际关系,以及突然降临的爱情际遇。这一切让我重新对人生树立了信心。内心又一次产生了追求思想进步,争取做一名先进青年的向往。我怀着庄重的心情向公社团委递交了一份人团申请。

不久,一件偶然看到的调査表格,对我的思想触动很大。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去石门办事,顺便带回来一封甘报社寄给小口小学党支部的信。因为是写给学校的,我们也没想到应该交给公社党委。只是感到好奇,我们学校一个党员都没有,更别说党支部了。我们便把信拆开,想看看究竟,没想到竟然是报社调查我政治表现的一份表格。其中有一个栏目明确印着这样几个字:该同志作品能否发表。

这个调査表,先是让我有些莫明其妙,因为我并没给报社投稿。接着便想到了可能与参加省美展的那幅画有关。而真正让我吃惊地是,发表一幅画的命运竟然也掌握在本单位党的领导人手里。如果他们填上“不能发表”几个字,你画得再好也没用。

因为是调査教师情况的信,我们才意识到应该把信交给公社党委。听刘老师说公社书记批评了我们拆信的做法。至于党委如何填写,是否将表寄回了报社,我便不得而知了。

偶然看到调查自己的那张表格,让我更加明白了政治思想表现的重要性。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青年人,只有取得党团组织的认可,才会有出路。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和学习。公社要搞耕读教育,上边没有统一课本,县上要求各地自编乡土教材。公社与学校研究,把任务交给了我。我踊跃接受了,查资料,写大纲,动了不少脑子,花费了大量精力。书稿编完修改通过后,又刻蜡版,在其他老师和公社有关同志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油印成册了。

我的这项工作,受到了公社党委的好评和口头表扬。

学年快结束时,公社团委批准了我的人团申请。正式批文是当年秋天我到仁义小学后,由小口公社团委寄到仁义小学团支部的。

我在二十二周岁时,终于成为了一名共青团员。当时心情十分激动,为自己能成为革命的一分子而高兴。

“文革”开始前,学校的团支部反复动员团员带头给老师提意见,也正是一种紧跟党的思想支撑着我给一位老教师提了一条意见。这位教师出身下中农,我的意见虽然不会对他产生任何不利影响,但他还是愤怒了:一个地主出身,“右派”的儿子竟敢对他提意见,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于是这位老教师在运动一开始,便矛头对准我开了火。他明确宣扬:“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把苏宰北打倒我誓不罢休!”这样,在全县教师集训会的六十天白色恐怖中,我差一点被打成阶级敌人。从此也丢了代课教师的工作。

那位老教师不是党员,只不过是下中农出身,而我这个在团的会议上光明正大地提了一条意见的共青团员,只因为出身不好,便差一点被一些编造和臆断的罪名搞成反革命。再加上六十天里的经历和见闻,让我明白了家庭出身的严重性,也更加有了自知之明。

从此,我对政治变得十分淡漠了,把自己这个团员也没再当回事。后来到陶瓷厂做临时工时,已经到了退团年龄。

回想起来,我也曾加入过共青团,虽然仅仅过了一年的组织生活,而且因了这团员惹了祸端。但人团前那段火热的生活,辛勤地努力,纯真的信仰和美好的憧憬毕竟还是丰富了我极为平凡的人生经历。

2005年6月2日

荨麻疹、荨麻根、兽医

自从一九六〇年暑期落下个出风湿疙瘩的病根子后,每隔一段时间便犯病,尤其是春草发芽或刮风下雨时,最容易犯,而且病起来更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