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的话让他吃了定心丸,也增加了耀星生的信念。死神拒绝了他,慢慢地,他的病居然好了。
然而,草率地辞职之举,让耀星丢掉了公职。病好后,为了生计先是装裱字画,后来乌兰学校聘他代课。他家是农民,回到家里他也成了农业户口,所以代课教师前边还加上“民办”两个字。
或许是他有这一段人生经历的缘故,或许是天性使然,虽然他家是三代贫农,他又是共产党员,但他丝毫不歧视我,还视我为知己。
“文革”初期,我的家属下放农村,盖房期间,极其困难,为购椽子曾进城求贷。朋友中最困难的耀星兄知道后主动将他仅有的钱借给我。患难中的那种信任是人世间最难得最珍贵的。
“文革”后期,耀星的妻子因病去世。接到噩耗,我骑车赶到城里,看到年迈的李爸、李妈和几个跪在灵前尚未成年的侄儿,我忍不住在嫂夫人灵前痛哭失声。
在承受了中年丧妻的人生大不幸仅仅一年多后,耀星兄又痛失长子。他艰难而刚强地经历了两次人生的巨大痛苦。
“四人帮”粉碎后,朋友们都开始了新的转机。耀星失去亲人的心理创伤也渐渐得以平复。
有一次我去他家,正巧别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女子是会宁人,看了耀星家,没有留下肯定话,便去了大芦村一个姐姐家。
耀星对那女人的印象不错,看得出有点动心。于是我陪他去了一趟距县城五十里的大芦村。一则帮他相相那女子,同时也可从旁说合说合。
耀星上有老人,两位弟弟未成婚,他膝下还有三个尚小的孩子。一大家子人,找个二婚妻子谈何容易。那女子吞吞吐吐,加上她姐在一旁撺弄,始终没能谈拢。
依我看,那女人虽略有一二姿色,谈吐却不甚清晰,且眼神游移难定,绝非居家过日子之人。回来的途中,我给耀星谈了这个看法。
苍天不负苦命人。几年后,耀星终于续了弦,新夫人贤惠勤劳,敬老爱幼,视几个孩子若己出。赢得了阖家人的亲和与尊重。
住在西寺巷的上海婆是县城里有名的人,她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红了好一阵子的越剧明星,艺名叫张丽君。因在爱情上受骗而一度精神失常。后流落西北,定居靖远县城3她脾气古怪,落落寡合,是个难缠女人,然而却对李耀星十分尊重。我曾多次在耀星家碰见上海婆,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的为难之事,请李老师为她拿主意。耀星是她儿子的班主任,那孩子很调皮,被耀星调教地走了正道,她便最信任李老师。
多年里,我曾在耀星家碰见不少在外面工作的年轻人,来看望他们的小学班主任。难怪他二十多岁时就担任过一所中心学校的校长,耀星是有教育才干的。
县上办城关中学,李耀星参加了筹备工作,曾去甘南采办建校木料。他们从卓尼藏胞手里购买的旧木料十分便宜,数量又大,盖学校用不了,将一部分卖给教师,耀星也帮我买了些。他还带回来几块洮砚石,给我送了两大块,可以加工一个不小的带盖砚台。
我在靖远师范工作时,记得那石头放在画案下面的杂物里,后来往白银搬家,却没有找到。难道是我记忆出错了?是在一中或二七九时就弄丢的?还是赠送了别人?无论如何,那两块砚石确实没有了。原打算有时间自己动手设计雕刻一方大洮砚的想法也只能作罢。
连续几年,城关中学的毕业生在考高中时,政治分数名列全县第一。担任初三政治课的李耀星因此而出了名。他被调进县二中。耀星告诉我他的诀窍是揣测考试题。政治课总是紧跟国内外形势的。耀星喜欢看报,尤其是《参考消息》,他有政治头脑,每年的考试题总跳不出他为学生编写的复习题。
今年春天,我去耀星家,他正和城关中学时的老同事王怀仁聊天。桌子上放着一张《参考消息》报,我以为是昔日的旧报。耀星说是新报,还说他一直订着这份小报。我才明白,关注国内外大事是他的另一种爱好,竟然至老不改。
当然,我最佩服的还是耀星在工艺美术方面的才能。
我在其他回忆文章里写到了省城筹办展览,他在设计制作沙盘时显露的惊人手艺。
另外,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从兰州回来,县城元宵节的晚上,游人中有小孩举着一个白羊羔灯笼,受到四周游人的赞扬。毛茸可爱的白羊羔不断伸缩脖颈,生动可爱极了。后来得知,那正是李耀星的手艺。
在多年坎坷的生活中,他画过柜子和棺材,也做过龙灯、狮子。
退休后,他应法泉寺和乌兰山邀请为几处寺院搞彩塑,所做神佛塑像深受群众赞赏和欢迎。
我总以为,如果命途顺达,李耀星无论在政治上或工艺美术方面,都可望有大作为。从这个角度上讲,人生的境遇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当然,这中间不同境遇里的选择是关键的,而怎样选择则是由个人性格驱动的。
如此看来,人的命运是性格和境遇这一主观与客观的因缘相合,便绝非谬说了。
2006年2月23日
赵自强一家
搬进三间土搁梁新屋后,我打算在东面侧墙旁,利用剩下的胡基和碎木料自己动手搭苫一个小厨房。
就在我刚开始砌墙时,便有一个人来给我帮忙,他就是赵自强。
赵自强四十多岁,是本村学校的老师。第一次见面是在大队部,时间大约是“五一”节,我正巧在家里。生产队会计赵自英叫我去帮队里做纸花,去时已有一个人在那里,会计说是他二哥,让我和他一起干。其实我也不太会做花,尤其要用红布绾釧绦,还多亏了赵自强,不然我可真要坐蜡了。
赵自强说,我二哥宰瀛是他的老师,在师范给他上过课。他的年龄比我二哥小不了几岁,上师范应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了。
我盖房时,正在暑期,赵自强天天都来帮忙。
一个不成尺寸的小伙房,原打算自己动手慢慢相端(方言:有琢磨的意思)着完成。赵自强一来,他比我有经验,我便成了他的小工。后来民办老师祁生淮也来帮忙,小厨房很快便盖好了。
赵自强家就住在我们前面。是个小山沟,一共三个院子,住着亲弟兄三家。最上面是赵自强,排行老二。下来是老四赵自明,两个院子都依傍在东面山旁。离我最近的是老五赵自元家,靠着西面山,在我家院子的右前方。从我家去沟里,有一条能走架子车的山路,先经过赵自元家的东院墙旁,再绕过院门前,然后傍着西山畔蜿蜒而上。隔着山沟经过老四家,再到老二家。
老四赵自明住的是老院,母亲在他跟前。一个非常善良的老太太,我和妻子都叫她赵妈。
队里划给我家的院子,就是他们家单干时的打麦场。是这个小山沟的沟口子。
除了当会计的老三赵自英住在东面的另一条沟畔外,赵自强家兄弟三人都是我在鸾沟最近的邻居,也是待我们最好的一家人。
赵妈每天都会到院旁的山堞上或站或坐地待一会儿。山上眼界宽,可以看到村里村外的好多地方,我们家的情况更是全看在她眼里。
一次,我准备杀一只鸡。从来没干过,加上胆子小,提着绑了腿的鸡在院里转来转去,下不了手。
“赵妈,你老会杀鸡吗?”没办法了,我喊着问正在山燦上的赵妈。
老太太听见后,便顺着山坡下来了。其实她已经看了半天,知道我没杀过鸡。她用菜刀在鸡脖子杀完放血后,把鸡头踩在一只小脚下,双手抓住鸡身,用力往上一拽,只听见“嘎”地响了一下,再松手抬脚,那鸡便一动不动了。
我们刚住进新房里时,赵妈端着一大碗醋来到我们家对妻说:“苏家你臼妈(方言:指小妈,给她孙子称呼/病好些了吗?把这碗醋倒下吃去。”
雅芬推辞不过,谢过老人,接过碗把醋倒进我家醋罐里。
四儿媳在家时,赵妈有时也会出去串门儿。儿媳妇瞒着婆婆给我们提下来一小罐罐醋。
“家里吃的醋有呢,四嫂你咋一下子提来这么多?”妻既感激又不好意思。
“自个儿家里做的,又不缺。你倒下吃去,比买来的香。”
我和雅芬的年龄跟赵自元夫妇差不多,便呼赵自明夫妇四哥、四嫂。赵自明话不多,见人总是憨厚地一笑,是个本分的庄稼汉。他媳妇说话嗓门大,脾性却特别好。
我们刚下去一两年,还吃着供应粮。她们婆婆媳妇互相避开给我们送过不少醋,也送过酱,但不多。酱晒起来费事,一般农家做得不是很多。醋做得多,发酵好的醋糟子灌上水往下过滤,我们叫打,每打一次醋,开始几遍的特别酸,味也香,叫酽醋。都是用缸盛的。最后打下来的不很酸了,叫淡醋,拌吃凉菜也不错。只是放不住,容易白花,要不时地用木棍儿搅动,以减轻白花程度。
我们到鸾沟三四年以后,队里分了粮,有了麸子,自己也做过醋和酱,是妻在岳母的指导下做的。
老五赵自元开始也在队里劳动,他有文化,后来当了赤脚医生。雅芬和孩子生病,他帮了不少忙。他媳妇叫李玉田,也有文化。一次,一中老师刘发德来我家里,她正巧在山上看见了,便下来问候。在一中上学时,发德给她带过化学课。
赵自强是公立老师。鸾沟小学虽不大,却曾经有三个公立老师同时待过。校长贺修业,我在魏家地代课时曾是我的领导,对我不错。还有一个顾老师,也是老教师。他们都和我谈得来,对我刚下乡时的困难很同情。曾专门买了鸡,由赵自强在家里做好,准备了酒,等我周末回家时,相约在学校饮酒叙谈。
赵自强的夫人是续弦,是他在种田小学教书时找的当地姑娘。原配夫人死得早,留下一个女儿,名叫芸儿,十六七岁了。我们搬进新屋后,没有院墙,我上班不在家时,雅芬带着两个女儿,晚上不放心,赵老师便让芸儿睡在我们家给雅芬做伴儿。
我和雅芬把赵自强称赵老师,把他夫人叫二嫂子。孩子们叫他们二爸、二妈。
他们夫妇有四个儿子,都很顽皮。大的两个有在地里摘瓜摸豆的毛病,可他们从不害搅我们家。我的两个女儿比他们老三还小,他们不但不欺负,如果看见别的孩子欺负时,还会过来保护。
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在家喝酒,赵自强也在。我喝醉了,他从家里拿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给我吃了解酒。还不到西瓜下来的时候,第二天醒后,听妻说,那瓜是赵自强的老大偷队里瓜地的。对孩子的这类行为,赵自强并不认为是多大毛病,因而也不去规劝和教育。
过年了,我们家没猪,他们几家总要给我们端些肉送下来。晚上,赵老师还叫我去他家喝酒,我吃了不少凉拌猪耳朵。回到家里跟雅芬说猪耳朵好吃。第二天,他夫人又叫雅芬和孩子们去吃年饭。雅芬回来跟我说,猪耳朵上有好多毛没拾掇干净。可我头天晚上一点儿也没吃出来。我虽然穷,但饮食上毛病很多,不吃这不吃那的。赵自强家的吃食的确不精细,但我却吃得很投人,除了口味可以夕卜,最重要的还在于他们夫妇待我们十分真诚,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
鸾沟里也种胡麻,但不多,吃油主要靠麻子。开始要到县面粉厂去兑油,后几年,队里买了小型榨油机,吃油也不用出村了。
有一次,我和赵自强结伴去面粉厂兑油,返回时,在路边三合人的菜地里买吃了不少西红柿。过了杨梢村,天色已近傍晚,我们在水泉子上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泉水。骑车走了不到几里路,赵自强突然肚子疼了起来。开始,歇一会儿,稍好些便又骑上车走,走不多远,又疼起来,便又歇一下再走。后来天黑了,只能推着走。估计到了连二岘的中间,离村子还有五里路的样子,只听见“终”的一声,走在我前边的赵自强连同推着的车子同时倒在了地上。
“赵老师,你咋了?”我吓坏了,停住车子跑到他跟前。
“肚子疼得厉害,哎呀一哎呀!”
他蜷曲着身体,双手梧着肚子,躺在地上呻吟。
一定是急性肠炎。我想起了民间中医说的“绞肠痧”,心里十分紧张,在这荒山里会有危险,必须尽快扶他回村。
我把绑着清油桶和油渣袋子的两辆自行车推到离开路的山地里平放倒。扶着疼痛稍稍缓解些的赵自强,往鸾沟方向挪动。
这是一段十分艰难的路途。由于疼痛,赵自强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我们走得很慢,一阵子疼起来,便得停下来,稍稍缓解时又接着走。不到五里路,我们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离村庄还有一里地时,夜很黑,四周静极了。一阵莫名的恐怖向我袭来,只感到毛发倒竖,浑身发紧。就在这时,一声突然的狗吠声,打破了凝固一样的夜空,接着全村的狗都吠叫起来。我的心头猛地一下亮清了,恐惧感一扫而光。
回到家里时,两家人全都等得心焦,已经准备由赵自明和赵自元出村沿途寻找我们。
那一次,赵自强病了好些日子。我去他家时,看到赵家二嫂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侍候。
赵自强的夫人很能干,每天忙完生产队的田里活,又出出进进地干着家务。晒得黑黑的,看上去像个铁女人似的。
那样能干的女人却病倒了,在周家地住了院,并且动了手术。肚子打开后,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是恶性肿瘤,已经没治了。
赵家二嫂死后,我去油漆棺材。看着几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心里很难过。
赵自强夫妇很恩爱,妻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有几年他变得沉默寡言,显得十分孤独。
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逃难的女人,不到三十岁,带着一个男孩子。说是从皋兰一带山区讨饭过来的,若有合适的主儿,便不想回去了。
芸儿已经出嫁了。赵老师和四个儿子自己戳摸(方言:凑合的意思)着吃喝,日子久了,实在太难怅。
有人便出面撮合,将这外乡女人说进了赵家。
老夫少妻,赵自强很稀罕新女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脚步变得轻巧了。去学校的路上,时不时哼着曲儿。
一年过去了。那新妇又为赵自强生了一个儿子。虽说负担更重了,但看得出,赵老师对生活更有了信心。本家及村邻们也为赵老师感到踏实了。大家都想:有了孩子,外乡女人会安心在赵家过下去的。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那妇人后来竟抛下一起生活了两年的赵自强,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地走了。听村里有人讲,好像是跟人跑了的。大家猜度,来人一定是女人的前夫。
赵自强又一次陷入孤独。那一段他突然苍老了许多。
有时候,我看见他站在山墚上,痴呆呆地望着远处,好久都不动一下。
我们离开鸾沟时,赵老师依然和几个孩子一起生活。老大海众参军去了,老二海银比较懂事。我想,等给海银成个家或许情况会好起来的。
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使我好多年里失去了鸾沟的任何信息。直到二十世纪末,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夫妇回了一次鸾沟。那时,赵妈早巳作古,赵自强也在好几年前去世了。
那次,我见到了赵家四嫂和赵自元夫妇,还一起拍了照片。赵自明去地里劳动,没能见面。
前几年祁生淮来白银,听他讲赵自明也有病死了。
日月如梭,人生似梦啊!
2006年3月15日一场春寒初降
父亲最后的日子
家属下放到鸾沟后,我大半年里没和在兰州的父亲通过信。
还是春天的时候,知道父亲参加了统战学习班,成员都是国民党时期的军、政、党人员,要求参加者重新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问题,听候处理。学习班时间安排得很紧张,父亲年纪大,身体又不好,我很担心他吃不消。一则因盖房的奔波求贷,忙碌不堪,更怕给父亲增添思想负担,所以直到搬进新居后,才给老人写了封信,告诉了盖房搬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