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武来信了。信是蔡洪发给送来的。他把信直接交到了李学军的手里。这是张学武回城后写给知青们的第一封信,李学军在平田整地的工地上打开了这封信,参加劳动的男女知青们都围拢过来,听李学军念信。
信中,张学武回忆了他与知青们一道“战天斗地”的难忘生活,抒发了自己迫切希望回来跟大家一道“改造祖国山河”的“雄心壮志”。朱德宝说,这些都是屁话,说了也跟没说一样。他听接下来写的是张学武怎样疗伤的情况,这才说“这还像点人话。”
张学武说来到家里,他就到城里的医院里去住院,伤病恢复地很快,现在已经能下地练习行走了。医生告诉他,如果恢复得快一点,到九月份,就可以甩开拐杖正常行走了。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还只能在拐杖的帮助下做恢复性练习。他现在正在努力锻炼,以便使受伤部位的血液得以快速循环,从而加快新陈代谢的过程,使伤病得以尽快痊愈。
张学武说,他从没有放松过自己的学习,每天的活动时间是一小时,其余的时间,他就躺在病床上学习。文学、哲学、地理、历史,这些都是他爱看的书籍,他什么书都看,但是通常看的书还是课本,他不甘心因为上山下乡而中断追求科学知识的梦想,一旦有机会,他就继续去上学。
张学武是个对科学知识有着强烈兴趣的青年,在校时,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文化大革命”中失去了继续上学的资格,他被强行送到乡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乡下劳动的时候,他并没有停止追求知识的脚步,劳动之余,他仍然顽强地坚持自学。这回受伤,反而使他有了更多的学习时间。对他来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现在,他已经学完了高一年级的大部分课程,按照计划,等腿伤痊愈,他就能学完高中年级的全部课程。张学武给大家透露说,“文化大革命”就要结束了,城里正在酝酿让知青们回城的事情,中断了好几年的高考,听说也要恢复了,如果是真真的,他就决心去参加大学招生考试,争取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实现追求科学的梦想。他还说,即使不让他上大学,他也要弄清楚那神秘的方程式,究竟有什么作用,化学反应对于人类的贡献,究竟在那些方面……
说完这些,他又着重谈了一些城里的见闻,尤其是知青返城的信息,说这是马路消息,属于保密的东西,叫他们不要在地方上乱说,以免惹火烧身。他还透露说,他听说新疆那边的许多老知青正在闹事,有人已经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前打出了标语,要求返城,要求给安排工作。国家对此非常重视,已经加大了这方面的工作力度,今年安排返城的名额将大幅增加。但是条件还是很苛刻的,各种苛刻条件中,安排在第一位上的还是出身成分,另外就是下乡时间的长短。下乡时间越长,返城的机会就越大。除此之外,还要看在乡下的表现,表现好的,经地方革委会的推荐,也可以优先返城。关于上山下乡的政策,还听不到有什么变化,今年的计划已经出来了,还和往年一样,高中毕业的学生,如果没有被大中专学校录取的,还要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当然,如果有门路的话,还可以去当兵……
张学武的语文水平很好,这封信写得很长,包含的内容也很多,而且话题多半是大家关心的话题。李学军读完这封信,大家的心情并不十分激动,除了“高考制度有可能要恢复”、“返城名额大幅增加”这两点让大家欣慰之外,其余的事情,也还是“老调重弹”,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这让早已厌倦了农村生活的知青们很是沮丧和失望。
李学军把张学武的来信递给还想看信的知青们,幽默地说道:“一切照旧!好好劳动吧,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我的知青同志们,我们为什么要急如星火呢?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
李学军的幽默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响应,看信的知青们心情都很沉重。李学军滋长了一种想要找人打架的冲动,他伸开腿脚,躺倒在遍地都是土块到工地上,用手狠狠地拨拉了一通落满尘土的头发,然后把头枕在架子车的车辕上,看着展现在他眼前的工地发起呆来——
这是宋刘庄队南面的一个荒滩,这个荒滩土层很厚,土质也好,千百年来,人类从未开发过这块荒原。乍一看,这个荒原广袤平坦,一眼望不到边际,好像被人精心加工过似的,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荒滩上长满了苦豆草、骆驼草、绵蓬草、刺蓬草、水蓬草之类的杂草,铲掉这些杂草,起垄、浇水、深翻一通,就变成了上好的良田。乍一看,这是一个十分平坦的荒原,但是实际上却不是眼睛看见的这种情况,熟悉地形的当地人都知道,它其实是一个破碎的荒滩,荒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沟渠河谷。这些深浅不同、宽窄不一的沟渠,就像一道道伤口,将这个荒滩切割成了无数片碎块,每块碎片都很难形成一片完整的耕地,要想把这样一个破败的荒滩开垦成良田,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得填平这些沟渠。生产队为了增加耕地的面积,决定把这些荒滩改造成良田。把荒滩改造成良田,这是一项繁重的劳动,人们用最原始的工具,刨挖着这个荒滩里的土层,然后把挖下来的黄土,用人力车一车一车地运送到那些沟渠里去,填平那深涧似的沟壑,把它开辟成生长庄稼的良田。
开荒的任务,是队里最繁重的劳动,没有先进的生产工具,只能凭农民的双手。改造成一块二十亩地的耕地,需要动用五六百个工日。宋刘庄全队的青壮年劳力不足一百人,就是这些人,也还有一部分人被派到外边去搞副业,增加生产队的经济收入,开荒的任务全由留守在家里的老汉、妇女和刚参加劳动的小青年们承担,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最近几年,队里来了上山下乡的知青,他们也成了开荒的重要力量。眼下,开垦这块荒地的主要劳力就是知青们。长期繁重的劳动,已经使这些大城市里来的“洋学生”(当地农民对知青们的爱称)变得越来越像当地的老农民了,他们的头发不再油亮,他们的皮肤也不再白嫩,就是他们的气力,也不再软弱,他们已经完全地改变了当初的模样。
知青们的一切似乎都在发生着改变,但是也有不变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因为自恃有文化,而永远不甘心把自己混同为“言语粗俗、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乡巴佬”!他们虽然同宋刘庄的社员们在一个工地上劳动,但是他们就是不愿跟社员们打成一片。休息的时候,十几个知青自动聚成一堆,和社员们隔开一段距离。他们说社员们不讲卫生,他们的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闻到了,就会令人发闷发晕,甚至要呕吐。刚来的时候,他们的热情是多么的高涨呀,只要一休息下来,他们的歌声就会响起来。那时,他们怀揣伟大的理想,决心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农村这个广阔的舞台上,创造伟大的奇迹,但是,不久他们的热情便烟消云散了,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们的美好理想,单调、枯燥、艰苦的劳动生活,消磨掉了他们的“火热的激情”,他们当初立定的“改天换地”的美好愿望,在繁重单调的劳动中,变得越来越渺茫。于是,最初的热情消退了,豪迈的歌声也听不见了,他们的“改天换地的坚强意志”,也像他们的身影一样,变得越来越加疲惫。
休息了,任静、陈红、祁玉莹六七个女青年把铁锨放倒在一个土坎儿上,各自坐在自己的铁锨上歇息。她们搂肩搭背地围坐成一圈儿,说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说到高兴处,就压抑了声音浅浅地发笑,生怕太高的笑声会招来男知青们的责骂。
李学军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侧卧在一个小土堆上,举目望着远处嬉闹的社员们,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一阵微风吹来,吹乱了他的毫无生机的杂草一样的头发,乱发胡乱地朝脑后倒下,接着又被卷起披散在他的面上,使他枯瘦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
李学军有些困倦,他合上了眼睛——毫无生机的荒野,使他心生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