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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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农历六月下旬,麦子转眼便黄了。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热,地热,风也热,一切都在这酷热中改变了它们的模样。田野里,许多原本绿色的植物,伴随着庄稼的成熟,在这个季节里变成了金黄或者火红的颜色,它们一个个浓妆艳抹,争相登场,赶着趟凑热闹。

变化最明显的是小麦。变成金黄色的,那是新品种小麦,学名叫陇春八号。这种小麦,虽然穗壳松,没有麦芒,容易落籽,但是籽粒饱满,产粉率高,是目前最优良的品种。金黄中透着曙红的,那是传统小麦,外号红秃头,学名叫红光一号。这种小麦穗壳紧,产粉率低,但面粉精到,抗旱性能强,易于旱作,也是当地种植最普遍的品种。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但在白光中还泛着一线紫光的,那是景阳六号甘麦。景阳六号甘麦所以能泛出白光来,那是因为它本身长有三四寸长的麦芒,麦芒枯干了,变成了根根银针,微风吹来,在无边的麦田中泛出一轮一轮的麦浪,长长的麦芒随着麦浪俯仰,阳光一照,闪射着粼粼银光,的确只能用蔚为壮观来形容!而它所散发着的紫红的光芒,却是由它的紫红的枝叶闪现出来的。景阳六号甘麦是一种抗旱性能好产籽率高的小麦,它枝干强壮高大,籽粒饱满狭长,产量较高,应该说是比较适合当地播种的小麦,但是它却不被庄稼人推崇,其原因就在这种小麦不易密植,且因为枝干高大,容易造成大面积倒伏,一旦碰到阴雨天气较多的年份,它不但不能让农民增收,反而会给农民带来极大的损失,所以大家都不喜欢种植这种小麦。

除了小麦,其他植物也陆续开始转色。棉蓬草的枝叶由绿色变成了水红,水蓬草因为大量开花的缘故,成了一团团一簇簇浅绿中泛着银白的雪浪;苦豆草开出了清浅淡黄的棒槌状花朵,花朵遮住了苦豆草银灰的枝叶,装扮得田野成了花的海洋,使得本来单调枯燥的原野生动了许多。

“田黄一袋烟,收田如救火。”这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无论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六七八岁的孩童,人人都不能闲着。学校给学生们放了假,外出搞副业的副业队也回来了——为着辛苦了一年精心管理得来的庄稼能够颗粒归仓,庄稼汉们谁也不敢怠慢!

还按往年发现的好办法收割庄稼,按地头远近、庄稼好坏确定工分。地头远庄稼好的,一亩地给四十分工,庄稼长势一般的,记三十分工;地头近庄稼好的,一亩记三十分工,庄稼一般的,记二十五分工。仍然施行地块包干的办法,生产队根据地块的大小,庄稼的好赖,确定每一块地的工分,然后通过抓阄的办法确定收割这块地的农户。必须按时完成收割任务,收割得快的,还可以另包,收割得慢的,还可以给别人出让。谁干得多,谁挣到的工分就多,这叫做“多劳多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自从实行了这办法,宋刘庄再也不为收庄稼的事情犯愁了。全队自行“分了家”,以各个家庭为单位,根据自家的劳力多少,承包一块麦田,全家人一起动员,没日没夜地抢收,尽可能多地收割庄稼,以便挣到更多的工分。

多数人家吃住在地里,为的是节省时间,更多地干活。他们在地头上用麦捆儿搭一个简易的凉棚儿,困了,热了,就在这个凉棚里歇息,等到能干活儿的时候,伸伸腿就到了地里。收割庄稼的时候,是一年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气温最高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钟到下午两点钟,这时候,地面上的温度可以达到四十五六度。在这样的高温环境里,人们根本无法进行生产劳动。人们便停止劳动,钻进这个简易的凉棚里乘凉歇息。

人们更喜欢在晚上干活,不仅天气凉爽,人也很有精神。这是收割庄稼的最好的时候,人们趁着夜风,在皎洁明亮的月色下,从从容容地收割着庄稼,丝毫不考虑太阳的酷热,也不考虑时间的流逝。这是非常自由的劳动方式,干多干少由自己定,干早干迟也由自己定,只要自己的体力能够跟得上,就是干一个通宵,也没有人干涉。

通夜割麦的人大有人在,他们通常都是一些体力旺盛的青年人。郭云、贾富仓、刘万左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浑身都是力气,干这样的活计,简直就像喝茶一样容易。他们收割一个通宵,能割倒一两亩麦子,一个晚上就能挣到五六十分工。

这是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的季节,也是收获最好的季节,队里收获的是沉甸甸的庄稼,社员们收获的是成百上千的工分。社员们都很清楚,这是一年中挣工分最容易的时候,放过了这个季节,一年的收入就要大打折扣。要想在年终决算的时候分到更多地钱粮,就要在这个时候多挣工分,因此大家都非常努力,力争挣到更多的工分。

除了能够挣到更多的工分,在这个季节里,社员们还能得到一个更大的好处:那就是在收割小麦的时候,乘机在暗地里偷拿走新收的小麦——面对成片成片已经成熟了的新麦,这些饿得精瘦的庄稼汉们,没有几个人不会对散发着清香的庄稼不动心的!

成熟的小麦被一片一片地割倒了,偷盗新麦的行为在暗地里悄悄地进行着。偷盗的事情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因此,方式也很不光明。各家的情况不同,所采用的方式也不同。基本的做法是:把割倒的麦子捆成麦捆儿,放在事先准备的苫布上,故意用手脚搓揉麦捆儿上的麦穗儿,使麦穗儿上的麦粒儿大量地掉下来,而麦捆儿上的麦子却似乎变化不大,于不知不觉中便偷走了麦子。捆五六个麦捆儿,能搓下一两碗麦籽儿来,搓下来了,就赶紧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口袋里。等装满了半口袋,也就是三二斗东西吧,便乘人不注意,悄悄弄到家里去。

收田的季节,是偷麦最严重的季节。偷得狠的,一晚上能偷走二三斗小麦,胆小怕事的,也能偷到五六升东西。也有偷麦穗儿的,一个麦捆儿上揪掉一把麦穗儿,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偷盗的方法多种多样,让生产队防不胜防,一个收割期结束,有些人家能偷走一二石粮食。这二年,偷盗的事情越来越多,几乎没有人不是贼了,倒是不偷不拿规规矩矩做人的,反倒被认为是傻瓜。偷盗的风气越演越烈,队上的东西越来越难管理,虽然队长们狠下心来抓“贼”,但最终还是一个“贼”也没有抓到。怎么能够抓得到呢?如果人人都变成了“贼”,又能抓得住几个贼呢?

为了防止形成大规模的哄抢,队长们只好加强巡逻监护。巡逻队由民兵和知青们组成,三个人建一个组,全队一共建了四个巡逻组。四个巡逻组按次序值班,昼夜不停地看护着庄稼。在这严密地防护之下,偷盗的风气到底不能放荡恣肆。但是,明处不敢乱拿,暗地里还是在偷。有人振振有词地说:“这就是那上梁不正下梁歪!队长们能够在仓库里偷,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地里拿?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撑死,有的人却只能饿死?”

——这是20世纪70年代初发生在中国农村中的一个普遍的现象,事情虽然小,对社会的发展无有大碍,但它却反映出了社会深层次的问题,透过这一表面的现象,不难看到,社会健康的肌体,正在无声无息中被无情地被败坏,这些恶劣的风气,就像一场瘟疫,迅疾而又大面积地毒化着人们的心灵,吞噬着集体的成果,使得新近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同时,也使得新型国家体制的形象,受到了重大的创伤。可以形象一点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就像一条风雨中逆水行进的破船,不仅遭受到了风雨的侵袭,而且还遭受到道德沦丧的危害,它已经到了面临覆没的境地——物质的现实世界,在一天天地贫穷沙化,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在一天天地贫穷沙化!

郭云把偷来的麦子倒进粮仓里,禁不住嘲笑起来:“这是在偷谁家的东西呢?这难道不是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拿来,却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偷盗?”郭云在水缸里舀出一碗带着泥土腥味的凉水,屏住气一口喝下去这碗腥臊的凉水,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这样难为,还不如谁家的给了谁家,强似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偷拿!”

一碗凉水下肚,郭云突然打了个寒战,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不是要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吗?这是要杀头的事情呀……”

郭云走出门来,坐在院落里的一张小板凳上,一边乘凉,一边抽烟歇气。这是月光最明亮的夜晚,深蓝的天空中星光寥落,那轮圆月无声地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泼洒耀眼的明光。月色如银,映照得大地一片惨白。没有风,月夜中的村庄一片宁静,郭云坐在院落里抽烟歇气。

忽然,郭云看见一只黑灰的老鼠从屋里窜出来,贼头贼脑地躲闪着月光,慌忙窜过院场,一径往阴暗的地方钻去。看着这只匆匆逃走的老鼠,郭云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也如这只老鼠一样,下作猥琐,令人生厌。

“怎样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呢?”郭云郁闷地想,“人活着,首先得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只有拥有了这些,人也许才能活得像个人。可是怎样才能拥有这些东西呢?认认真真地劳动,显然不是获得这些东西的最好办法,这么多年了,自己辛辛苦苦地劳动,可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还是摆脱不了贫困潦倒的下场!倒是投机倒把,搞一些歪门邪道的事情,反而活得倒自在些。可是,这难道是我们的真正的生活出路么……”

郭云的情绪好不起来,面对这个迷乱的现实世界,他竟找不到生活下去的出路了。他又一次想到了当队长的事情。“只要当上了队长,我就有办法让大家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我不会只顾自己捞取好处,我会让大家富起来的……”

但是,这念头只在他的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现实生活无数次证实,愿望只是一种愿望,现实和愿望之间还存在着遥远的距离。要想把愿望变成现实,还需要一番艰苦的奋斗,绝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现实生活当中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真要做起来,却不见得就如所想的那般容易。

“要想活出个人样来,还得另想办法,靠偷,那是改变不了生活的,就是真能改变得了,那也是叫人抬不起头来的。”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晴朗月夜里,郭云乘着夜的凉风,抽着他的旱烟,想着队里的事情,陷入了对未来前途的迷惘之中……

郭云在自己家的庭院里坐着抽了一阵旱烟,疲惫的身心恢复了精力,想着老婆还在地里拼命干活,便翻起身,收拾好屋门,到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