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正自玩得高兴,忽然看见队长们带领着巡逻队一路走来。大家见他们走来,不再说话。刘万左见队长们来到他家的地头上查看劳动情况,主动走向前去,笑嘻嘻地跟队长们答话。
队长们并不理睬刘万左的殷勤,动手便在摞成垛儿的麦垛里翻查起来——这是例行公事,队长和巡逻队是负责检查偷盗情况的,不管走到谁家承包的地里,随时都可以进行“搜查”。他们并不想真的查出“赃物”来,那样反而不好整治,所以要进行“搜查”,只是为了警示大家,凡事不要弄得太过,以免惹起大家的不满。
队长们翻检了一通,并没有翻出什么东西,就又查看他们是否在烧土锅儿。很明显,他们在远处已经发现了这伙人在烧土锅儿。烧了土锅儿的地方非常明显,一眼便能看出来。那里不仅留下了堆放过柴火的痕迹,而且由于许多人的踩踏,早已经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灰场。再说,埋压土锅儿的沙土已经被里边的炭火烧烤得滚烫发热,烤熟了的食物的浓重香味业已透过沙土散发了出来。
刘会计来到土锅跟前说:“看样子,还烧了不少的东西呢。我闻出来了,这里边一定烧着山药、葫芦和甜菜。”
他用手中的树枝敲打了几下被沙土埋压着的土锅儿,离开了那个地方。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大家一言不发。
宋队长不去看那埋压着土锅儿的土堆,他蹲在地埂上,掏出他的黄铜烟锅儿,慢条斯理地装上旱烟末子,一口一口地抽起烟来。没有“搜查”出偷盗粮食的证据,但是偷队里的洋芋葫芦烧吃,这个事实却摆在眼前。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呢?宋队长一时没有了主意。
追究还是不追究这伙人的错误呢?要是不追究他们的错误,他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就没有办法刹住越演越烈的偷盗风气。不知怎么搞的,今年的偷盗风气似乎比往年更加严重,偷盗的理由似乎也更加充足,好像偷盗集体的财产,那是理所当然。如果不去追究,很可能会演变成疯狂的抢夺。那时,他们是无法向上级交代的。但是要追究,却也是件十分头疼的事情。这些人大多是队里的“刺儿头”,没有太大的错误,生产队一般不会招惹他们。现在要追究他们的错误,显然就要得罪他们。宋队长知道,不动真格的,是起不了作用的。必须剜他们的“紫肉”,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也就是说,必须要在他们的工分上动刀子!而这,正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因为他知道,要扣这些人的工分,无异于虎口拔牙,弄得不好,就会惹火烧身。宋队长领教过这帮人的厉害,他们是那种骨子里长满了仇恨的“反贼”,他们永远也不满意队长们的所作所为。先前的那一场“夺权风波”,给他的影响太深刻了。那场风波,让他懂得了不少人世间的道理。事后他反复地想过。他想:何苦呢?世上的事情复杂着呢,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太过认真,水深难过呀。尤其是跟社员们的交道,那是最难打的交道。你弄得好,似乎也看不出你有多好,可一旦搞不好,他一准叫你出乱子。有了这样的认识,宋队长处处事事注意自己的行为,下死劲调理人们的心气儿。他想,人如果没有个好心气,就是好事,也能给你搅黄。他幻想着、努力着,拼命想将人们的心拢起来。但是让他失望得很,无论他花费了多少心思,社员们,尤其是郭云、宋富、贾富仓、王润德这帮三十郎当的年轻人们,就是不买他的账!这使他深感人心不古,世事唯艰。
面对这样的现实,宋队长十分痛苦,他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越来越变得没有了好声气?为什么好端端的亲友邻里,变得越来越像仇敌?这样的生活究竟最终会过成什么模样?什么时候人们的生活才能过得宁静安康?
——面对纷乱的世事,宋队长的心里就像塞进了一把茅草,使得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郁闷烦恼。他找不到生活的出路,性情变得越来越糟。
宋队长一口一口地抽他的旱烟。没有人跟刘会计搭话,也没有人跟他说话。刘涛、赵长生、郭长喜、陈亮、赵宏伟几个在暗地里捅捅腰眼,瞅准机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走了。郭云、宋富、贾富仓、王润德几个老小伙斜三横四地躺坐在地里,冷冷地看着队长们检查。他们虽然一言不发,但态度却十分分明——不买队长们的账!
宋队长早已感觉到了他们的愤怒,但他并不在意。宋队长抽过了几锅儿辛辣的旱烟,在要不要处理这伙人的问题上拿定了主意。他把烟锅儿收起来,顺手抓了把铁锨,走到了土锅儿旁边——他要看看那里到底埋进了多少东西!
“人这东西,真是给不得好颜色的。你越是迁就,他越是要骑在你头上拉屎。今天,就是马王爷的胡子,我也要捋上几捋,看看他们究竟能不能吃人……”
宋队长突然爆发起来,他一边责骂不要脸的社员,一边拿着铁锨去挖那个掩埋土锅儿的土堆——他要亲手扒拉开那个埋得严严实实的土堆,看看那里边究竟掩埋了多少“赃物”。但是,临到跟前,他却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去挖那个土锅子。
“这是谁干的?”宋队长指着土锅子问道。但是,没有人给他回答。他忍无可忍,变得更加恼怒,提高了声音骂道,“都是没气的死人吗?敢做不敢当,还算是宋刘庄的男人吗?”
郭云他们仍然以沉默相对。
宋队长找不到接他话茬的人,就盯住刘万左责骂道:“这是发生在你承包的地头上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实话告诉你,你以为不说话就拿你没办法。就这个土锅子,我不管这是谁弄的,我只认得你……我要扣你的工分!扣你的一百分工!我看你知道不知道!”
刘万左一听队长要扣他的工分,害怕起来。他想,一百分工,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差不多要收割四亩地,才能挣到这些工分呢。而这些工分,又能给他家带来三十元的经济收入和二十斤小麦十斤糜谷的吃粮。这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呀,两口子辛苦一年,也才能在队里分到三四百斤口粮,二三百元现金,一下子让队长扣掉这么多,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挣回来。
刘万左慌张起来,但他的嘴还硬。他说:“你是队长,你要罚,我有什么办法……”
刘万左虽然嘴硬,但语气中却明显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懦弱和胆怯。
刘万左的女人唐宝娃,一听队长要扣罚她家的工分,也着急起来。她一急,拐嘴的毛病又犯了。她叫嚷道:“啊哟,好我的爹爹驴球呢……你们的簸箕……队长的草帽……王八……快啊,我的这个X嘴头!我说是你们扣……扣……扣掉我们的工……工分,叫我……我们怎……怎……怎么价日……日……生……生活哩?”
“快夹住你的臭X!”刘万左听见女人一连串地拐嘴,害怕女人越说越急,以至于引发抽风的毛病,同时也怕她的疯话会惹恼队长和会计,便厉声制止妻子,叫她不要胡乱说话。
宋队长从刘万左的语气里听出了他的胆怯,见郭云一伙不说话,就错误地以为这伙人已经被他震慑住了,便紧抓刘万左不放,准备拿刘万左开刀,杀鸡骇猴。
他听刘万左厉声责骂唐宝娃,要唐宝娃住嘴,认为这是不服队长们的表现,于是就趁势抓住这个话题责骂刘万左说:“你让谁把X夹住?做了坏事,你还有了理了!你们说说看,如果谁也这样糟蹋庄稼,我们还要不要集体了?庄稼都叫你们糟蹋完了,叫大家吃什么、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