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人和儿子进了沙漠的那天开始,胡巧娥心里便没有踏实过一回,忽一阵心中没来由地发慌,忽一阵心中没来由地害怕,闹得她一直心惊肉跳。她细心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心慌,为什么害怕,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心慌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就收拾好院门,偷偷地上香拜佛,烧纸念经。这样折腾一番后,恐慌的心也能安静一时。但是,总归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安静一会儿,焦急烦恼的心情复又跟以前一模一样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就认为这是迷信的缘故,是家神不喜的表现,或者还有可能是家里不安稳了,她就担心要出什么不祥的大事。这样自惊自乍地胡乱猜想一番,心中反而更加着急害怕起来——她总是担心出门在外的老头子和儿子出事!于是,重新又设起香案神龛来祷告,诚心诚意地请“雪山爷爷”保佑她的老头子和儿子在外边平平安安。
据胡巧娥说,这样的祷告还是很管用的,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诚心诚意地祷告,结果她的老头子和孩子们果然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真是神得很,灵验得很呢!
胡巧娥是庄子里有些名气的神婆子,有传言说她是个慧根很深的佛门中人,打小慧眼就很亮,神仙鬼魂,这些来无踪去无影的东西,别人看不见,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说她还能跟神鬼妖魅说话呢。当然,这只是传说,她到底能不能跟神鬼说话,并没有谁亲眼见过,人们只知道她也跟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吃饭穿衣,忙忙碌碌地过着生活,并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特别。
谁也不知道胡巧娥有多么灵性,只知道胡巧娥的娘家曾是说书的出身,胡巧娥小时候跟着说书的先生学弹过弦子(三弦琴的一种)。有人说,胡巧娥当姑娘的时候可是个机灵鬼呢,人都说“三年二胡五年琴,三弦子背断脊梁筋”,可她只是因为伺候了一年说书先生,就学会了那东西的弹法,至于那些整段整段的经本儿,连说带唱,一般人听一遍,也就是听听热闹,留不下多少印象,而她听一遍过去,竟然就能记得八九不离十,倘能听上三两遍,就一定能够记得一字儿不差!
如果真如人家所说的这样机灵,应该说她也是个奇女子呢,但是后来嫁到宋刘庄,人们却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的那些非凡的本事。有人替她辩解说,这是因为结了婚的缘故,但凡神鬼的事情,都是有所戒持的,吃不得荤腥,结不得婚,如果这些戒持破了,那灵气也便慢慢地退了。胡巧娥之所以现在不再像当姑娘时那么灵气,原因就是结了婚。尽管这样,据说她的天眼还是睁开着的,还是能够看得到那些给人作祟使坏的东西,因此,如果有人家有了感冒伤风的小毛病,只要请她去燎一燎,给作祟的神鬼烧些纸,那病还是能够被她看好的,断没有治不好的说法。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因为胡巧娥在当姑娘的时候是不是像传说中的这样聪慧,大家都没有亲眼见过,倒是嫁给了刘万忠当老婆,在生下刘涛的时候,曾经大病过一场,那却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场病据说是闹鬼的病,她被鬼神附了体,疯疯癫癫地胡乱跑了一年多时间,直到后来请来了海藏寺的和尚做了道场,封了个“雪山爷爷”的封号,闹鬼的病才慢慢好了。
胡巧娥得了个“雪山爷爷”的封号,从此有了“法力”,勾魂叫魄,降妖捉怪,功夫非常了得。据知道底细的人说,这是因为她已经正式列入了“仙班”,成了“正神”的缘故。不管怎么说,反正她是个很“灵信”的神婆子,她的“神气”十里八乡都有名,就是文革期间斗争批判,也没有赶走她身上的“神气”。斗争她的小将们没有办法,只好和她商量:她可以在心中相信她的迷信,但不准她再给人家装神弄鬼地燎病。对这样的规定,她只能答应遵守。但是完了之后,她照样还是我行我素地干她该干的事情——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还是被人家“请”去装神弄鬼。
胡巧娥不给人家免费燎病,她说不花几个钱病是燎不好的。但是又不让人家花得太多——打一斤酒,杀一只鸡,买数张五色彩纸,蒸十来个馒头,这是有钱人家的做法,燎完病,跟胡巧娥一起吃一顿,那病第二天就能立马见效;生活困难的人家,烙几张油饼子,献三只苹果,烧几张五彩纸,也能燎好毛病。燎完病,收人家一元钱的香钱,她说这是用来买香恭敬佛爷的,少不得。然后不管远近,当天晚上必定要回到家里去,第二天仍然照常出工,一点也不耽误生产。
昨天晚上,胡巧娥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夜不能入睡,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要她一睡下来,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便立刻塞满了她的脑袋,它们走马灯似地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折腾,直弄得她头昏脑胀、身体发困、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也不罢休。
一开始,她抱怨自己的男人老不正经,几十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维护自己的名声,领着人家孤儿寡母,到那人迹罕至的老沙窝里去,几天几夜地不回来,同吃哩,同睡哩,可不知道闹出了什么“古精”(意想不到的怪事),也不怕叫人家说闲话。后来,她又想郭长喜娘俩也是一同去了,倘若男人真的与赵楠的妈有什么非分之想,行什么苟且之事,因为这样有这些眼睛盯着,怕也不是那么很方便的事情。
再后来,她又想儿子刘涛的事情,刘涛现在已经是十五六岁的人了,按说,早就应该给他物色一个媳妇了,别人家的孩子十三四岁就给定了亲,等到十七八岁就能把媳妇给娶进门来,省了大人们好多的心事。但是看看自家的这个孩子,心气儿竟然高得很呢,说什么时代不同了,婚姻要自由,婚姻大事是自己的大事,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死活不肯让她过问他的婚事,她只要一提这事儿,这小子就拿话胡乱搪塞她,问得急了,就说还小呢,现在还不忙,他还要读书呢。她仔细地观察过那小子,他可不是不想找对象呢,他八成是看上了赵世贵的姑娘赵楠了,或者却是看上了知青姑娘申雪莹。平日里,他跟这两个姑娘来往得很紧,总是有事无事地往那两个女子跟前跑,玩得倒也算情投意合。胡巧娥便想,如果真的跟哪个找上了对象,倒也是不错的事情。
于是,她首先想到了赵世贵的姑娘赵楠。说起来赵楠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姑娘,人样也长得不错,年岁跟刘涛的也不相上下,平日里两家又来往的比较亲密,假若能够把赵楠娶来做媳妇,肯定是一件美事。但是她又想申雪莹也是不错的,白白净净的,虽然个儿稍微矮点,但模样却很好看,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总是那么忽闪忽闪的,像是随时就要跟人说话似的,加上这个姑娘心情温顺,又有文化,若果真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她倒也十分乐意。但是这孩子是个城里娃,怎么能把人家一辈子留在这个土坑里受罪哩?
胡巧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娶赵家的姑娘比较现实。刘家和赵家,一家住在新路东,一家住在新路西,两家只隔一条路,门也当,户也对,如果对了亲戚,照顾起来也很方便。想到跟赵家结亲有这样一些好处,她就又开始设想起怎么跟赵家结亲的一些事情来,包括怎么去物色提亲的人,怎么去说媒送礼,怎么样去娶亲,甚至她还想到了两个年轻人结了婚所要干的好事,总之是什么都想,她知道这样想丝毫没有意义,但她却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她觉得,这一切都身不由己。就去想,想到年轻人的浪漫,她脸颊发烧,却独自偷着乐了。
但是她最终还是打消了娶赵楠做儿媳妇的念头,她忽然想到了几件恼火的事情,想到那些事情,她的兴致立刻便没有了。她想,赵楠就是白送给刘涛,她也不能叫刘涛娶赵家的姑娘当媳妇!
那还是发生在去年四月里的一件事。
那天,她去赵楠家借筛子簸粮食,进到赵家屋里,却发现自家的男人也在那里。她一眼看见赵楠的妈红眉红眼的,像是正在哭泣。男人见她来了,神情很不一般,他当时的表现,很像是做错了什么错事的那种样子。后来回到家里逼问,刘万忠只说是顺路到赵楠家去看看知青们,赵楠妈招呼他进屋去喝茶,他想自从赵世贵过了世,他还没去过赵家,想到过去他跟赵世贵的关系,前去看看也是必然的人情,就去她家里坐了一阵。至于为什么上了那婆姨的炕,男人却说地下没有凳子坐,他只能到炕上去。再说,两家都走了多少年了,哪分过你家还是我家,忽然生分起来,地下的赵世贵看见了,怕也要寒心,因此就没有想那么多。在刘万忠的心目中,赵世贵家就跟自己家一样,到他家的炕上坐坐,他没有想到那么多事情。至于赵楠妈为什么在他跟前“青鼻靛脸”地哭泣,那是因为他来看她,她想起了赵世贵,心中作了难,所以忍不住哭了。“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没有必要疑神疑鬼!”对她的盘问,男人显得非常生气。
虽然男人的回答在情在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她细心地想想,也确实没什么破绽可怀疑,况且到底也没有把人家按在被窝里,如果仅凭男人在人家的炕上坐了坐,就怀疑跟人家在行苟且之事,说出去反而会惹人笑话,弄得不好,惹一身骚的事情也是有的,再说赵楠妈也是个可怜人,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事情,给她扬出去这样一场臭风,到时候,不但没人同情自己,反而还会坏了自己“老好人”的名声。胡巧娥这么一想,也就想开了,尽管心里还在怀疑,但到底没有确切证据,也就只好悄悄地把这不明不白的事情压在了心底。
胡巧娥心中有冷病,但是到底也说不出口来,只好把这心里的苦一个人兜着。但毕竟心里还是有怀疑的,因此,她反对男人和那婆姨太过亲密地往来,更不要说要跟那婆姨做亲戚——“寡妇门上是非多,谁能说明你是清白的?”她这样教训自己的男人,叫他离那婆姨远点,免得叫人家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