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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正值元旦之夜。
又一场大雪,温柔地压断许多博大的树枝。那些树枝倒爬路旁,仿佛乞求人们赶快将自己砍离下来,不然又将撕裂母亲的肉体。扬子透过窗户,心情低落,再也难睹树枝匍匐的情景,回到卧室,与“寂寞”静坐。
自从那日,石言尘答应要让扬子一看自己的《红颜诗友》,扬子可是每晚都等石言尘拿来文章。与其说扬子在等石言尘的文章,倒不如说扬子在等石言尘的人。因为,扬子很想再次找到像郭三那样的人,宠爱自己、扶持自己。甚至更热心、更信赖,更有情趣、更有魅力的人。扬子多么希望,石言尘就是这个角色的担纲者。可是,扬子觉得,石言尘总是那么遥远,咫尺天涯,很难接近。而且自己又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很不起眼,根本不能引起石言尘的注意,好像只有诗文还能勾起一丝共同的语言。然而,他好似已经忘记自己的许诺,迟迟不拿他的《红颜诗友》来,怎么能有共同语言可提呢?想来想去,扬子好像有些无名的生气:这个石言尘,真有点傲慢儿,有什么了不起的,肚里能有几多臭文采?不行,非得打个电话,提醒他一下才是对头!
虽则如此,扬子还是谨谨慎慎地拨通了石言尘的电话,毕竟心怀深深敬仰之情。扬子根本不曾想到,石言尘刚刚驱车到楼下,正要给扬子打电话。扬子兴冲冲地道:“文章带来了吗?石大哥,赶快上来嘛!”石言尘能够感觉到扬子欢心雀跃的样子,道:“能不带来吗?不过先得徜徉一下雪夜情景才是。另外,再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慢慢地谈诗论文。赶快下来,大哥等着……”
扬子下楼,进到车内。车内暖烘烘的,轻轻响着音乐。
石言尘一言不发,慢慢驱车前行,压得车下雪毯嘎嘎吱吱发响。
一车飞驰而过,卷起阵阵雪雾。霓虹灯下,犹如点点金沙,五光十色,散落而下。扬子赞不绝口,诗兴大发,成章一首《偶咏》:
霓虹光转,雪映七彩。红楼融融歌声,风情几多人家。甬望琉璃橱窗,动影蒙胧。听得醉人高呼,原是盈户竞豪奢。堪喜瑞雪,变金沙。何愁明朝,换物华?
石言尘看到扬子左顾右盼,显了孩子天性。像只调皮雏鸽,安分不下,真是可爱至极,道:“这就对了,每次见了都是愁眉苦脸,小小年纪有啥愁苦的!”当然,这是石言尘还不了解扬子,他哪里知道扬子就像一片秋叶,怀着悲凉的心,游荡于这个世界。扬子觉得石言尘心下欢喜,越发畅怀开心,天真烂漫了。
直到扬子尽兴,石言尘这才驱车到得一家名号“一帘幽梦”的咖啡屋。石言尘要了一室雅间,与扬子坐定。一个服务者非常热情,好像和石言尘很熟。石言尘向她点了咖啡、果珍、热饮之类。石言尘向着扬子道:“猜猜,大哥为什么要带扬子姑娘上这儿来?”扬子觉得“一帘幽梦”很是幽雅,但很陌生,摇摇头道:“不知道。”石言尘道:“你不是要看大哥写的文章吗?昨天,大哥在家里找那篇《红颜诗友》时,另外还找得一篇《欣有偶得》,一同拿来了。文中所写的‘你’,那个城市浮萍,正就是刚才的那个服务者,她已在这儿打工多年了。所以,大哥带扬子姑娘到这儿来,让姑娘将人和文章都看了。”石言尘说着将那篇《欣有偶得》递给扬子,扬子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夜来风雨,斜织成歌,袭落数重槐蕊。娇花宠柳,独自飘零。霏霏凉意,烟雨暗千家。
霓虹灯下,花伞迟归。好似城市浮萍,飘摇为缤纷诗意。
踏湿踩水,蹀躞独行,万千心事。我想起了席慕蓉的《雨夜》,有伞有他有背影;更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有伞有她有丁香。
远处,渺渺茫茫,似有音乐,循声趋之。原是一帘幽梦咖啡屋。想必为寻梦者而营造。“一帘幽梦”空闲的只有音乐。雨夜,竟有这等温馨之地!何不暂且休闲?聊以慰藉。
“先生,想来点儿什么?”
“噢,一杯咖啡,一碟杏仁。”
“谢谢,请稍候。”
这不又是你吗?怎能相信面前这位,不是你呢?曾几何时,素昧平生,与你邂逅。断定今生,你我有缘。
“不,是两杯,还有……”
“何不共度良宵呢?”我有意邀你。
你望了一下吧台,她默许示意。似乎,我忘记了你是城市浮萍(打工族)。你嫣然而笑,坐于对面,似有暗香盈袖。你眉睫轻飏,娓娓叙来。
原以为你因萍踪无定而缺憾。你却以为:人生因为缺憾而完美。以缺憾的心态,面对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人生难免都有缺憾,此事古难全。只是你我缺憾不同。
原来,我对人生的领悟,远远不及一个城市浮萍的境界。“一帘幽梦”确实是一个有梦的地方。那梦真真切切,似乎可以用手掬起。满腹怅然疑怨,霎时烟消云散。人生偶遇,欣有偶得。我很知足了。
窗外,雨丝正斜。
路上,人行更少。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分明是一曲《萍聚》,却将你我散去。
夜深店收。
你擎起一方紫红的伞,使自己成为一叶执著的浮萍,任那风僝雨僽,天沆地瀣,旋然消失在这个雨夜……
萍水相逢,聚散天定。
你就是那种水生的植物,漂泊于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到处都是你的工作。你是没有缺憾的人生!
扬子读完,又读一遍。石言尘道:“别急慢慢来,先喝口咖啡再说。”扬子呷口咖啡道:“这是石大哥何时而作?”石言尘道:“前些年遇到一位姑娘,名叫苏可心,文采颇佳,向她学习诗文。有天雨夜,独自来到这处一帘幽梦,因过去多次与这里的服务者邂逅,遂邀一同就座,互谈人生,有感而发,试写这篇《欣有偶得》。后来,拿去让苏可心看,她说很有婉约的意境。”扬子道:“意境确实清丽淡雅,真看不出石大哥心底如此内秀!”
扬子看看桌上另外一篇,拿了过来,问道:“这篇呢?”石言尘脸色泛红,道:“这正是扬子妹妹要看的《红颜诗友》。”扬子调顺纸页,细细品读:
漫天雪意,一夜花飞;初春冰姿玉骨,古城银装素裹。
你轻着红装,再来此城。粉面淡染,不似旧时常见。你之容仪,盎然如燃。为这雪色,凭添三分诗意。你无辞而别,已是几换春秋。一去音书千万里,不知何方高就?
往事回首,也是白絮封春。偶拾一札诗卷,略微览目,爱不释手。你旋然奔来,说是适才遗失,甜言索要,我是横眉不予。你说:“如若喜欢,另誊一卷”。情形所制,非还难可。我说:“如若可以,拜读另还”。你投以信任的目光,逼我用人格作为筹码……
细品慢读,卷中自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式的豪放;亦有春波碧草,晓寒深处似的婉约。我却更爱寒梅初绽,皓质不屈般的气概。原来,诗卷是你心境的写照:你有更著风和雨的艰辛;你有一任群芳妒的性格;你有只有香如故的气质;你有怀才而不遇的宿怨。
你的才气,你的清纯,深深地感染了我。暗自思忖:我也要学诗作词,让你圈点,让你勾画。
你果真答应教我。初时,诗情自然黯淡,呕哑嘲哳难为听。你笑我木讷无思(诗)。不过,你用心教我。于是也能写出:夜来风雨,斜织成歌,袭落数重槐蕊。娇花宠柳,独自飘零,飘摇为缤纷诗意。踏湿踩水,蹀躞独行,载万千心事之句。你说很有婉约的意境。
相继的时光,诗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灵魂,我的情操,在诗词的熏陶下,得以净化,书写亦很有长进。我称你为师,你却更喜欢以诗友相称。我想,那一定是两两相知的红颜诗友了。我感激你对我所作的努力。你说只不过替我培养了一种兴致而已。正是因为这种兴致,梦萦魂牵,仿佛让我暗恋着什么。
然而,你最戒备那个敏感的字眼,使我绝无表白的机会。可我确实不能抑制自己真实的情感。你曾问我最喜欢哪首诗?我说就面前(站的)这首!你很生气,以为我亵渎了你。而且一直没有原谅我。我深深地知道,这是因为我已结婚了。
对自己的不理智,我很懊悔,却不能自拔。你的《红颜诗友》暗喻:诗词早被相思染,红颜诗友谁相怜?若是芳心随云去,漫天雪意舞君前。我悟禅意,静心解脱。
你提议:各自独处几月,极力书写,分晓高下。我欣然同意了。
其实,妻子早已不能容忍极不顾家的我了,更何况有芳心他移之嫌。怨泪临清晓,几曾起干戈,锁我金笼休共语。我只能屈从在家,虔诚守护,一个重于生命的誓言。
半年没有相见了,我伺机去找你。却是人去楼空春尽也,花径风柔,留得孤雀深树鸣。一个强烈的失落感,撞击着我。我无法抚慰这颗受伤的心,时常去那里凭吊,睹物思情。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我多方打探你的消息,只听得你到一个报社去供职了。我总以为你的离去,与我的不理智有关。或者你风闻我们夫妻不睦的事了。自责中多有思念,我的红颜诗友。
星移斗转,风物易变。我心依然,盼尔来归。
天随人愿,暗定归期。君自远方来!如约相见,难少软语相怨。你说:“尊嫂醋涌,如不隐去,恐毁你家”!
未及始料,我妻宴请——
你的真诚,你的才智,你的风范,彻底将她折服了。深藏多年的敌意,荡然而去。
扬子读完,惊讶道:“真是奇了,大哥两篇笔法与那《月光情人》真是如同一辙,好似出自一人之手啊!”石言尘听了更是惊讶,这姑娘,功夫怎生了得,能将文章深谙到如此份上。石言尘故意误导道:“在世间,相像的事物,应是很多,不足为奇。”扬子坚持道:“不是相像,文法简直就是同一的。”石言尘无可奈何地笑道:“那就只能认为《月光情人》也是大哥手笔了。”扬子瘪瘪嘴,叹道:“真的希望它就是大哥手笔!”接着,扬子又问道:“大哥能有如此文采,为何以后又不写了?”石言尘道:“苏可心走了之后,好像一同带走了写作的情趣,因此,再也无心写了,于是搁了起来。这篇《红颜诗友》还是几年以后,再次见她之后写的,只可惜她一直未能看到,所以才能保留到现在,不然早都丢弃了。扬子姑娘之所以也能够看到,也就是这个原因。”扬子道:“石大哥以后还写吗?这样放弃也太可惜了。”石言尘道:“有了共同的情趣,当然会写一点。只不过夹杂掺和情感的东西,怕人看了见笑。”扬子道:“那就让扬子姑娘一个人看吧!扬子姑娘绝对不会见笑的。”石言尘道:“那就成版权专有了!”扬子笑道:“大哥不会怪扬子姑娘自私吧?”
扬子忽然“噢”一声,道:“对了,上次大哥在公共车上救了扬子姑娘,扬子姑娘还未道谢呢,扬子姑娘就在这里向石大哥道谢了!”石言尘道:“那次到底是咋回事吗?”扬子微微拉开衣领,指着脖上项链道:“那几个小贼在偷扬子姑娘的‘银河之光’,让扬子姑娘发现了,才扭到了一块。要不是石大哥侠义解救,‘银河之光’非让他们抢去了。这可是李安姐姐送给扬子姑娘的心爱之物,饱含情义,情义却是无价的。”石言尘也记起魏子渊曾经所说,道:“美尔珠宝店的魏老板,曾经给大哥提起过扬子姑娘的这款项链,至少也不低于十五万元。当时,差一点将大哥吓晕了。”这句,倒将扬子差点吓晕。扬子只知“银河之光”非常贵重,然而,根本没有想到,它可值十五万元。
石言尘又道:“如此贵重礼物,的确情义无价,肯定是同胞姐妹了?”扬子道:“是偶然相遇,结拜的姐妹。姐姐可是个优秀女孩!以后有机会,给大哥介绍认识一下,好吗?”石言尘道:“当然很好,大哥最喜欢结交朋友,能有新朋友,就是最大的快乐。”扬子道:“那么,大哥愿和扬子姑娘结拜兄妹吗?”石言尘心想:这姑娘,真是天真幼稚,小小年纪,尽搞什么结拜姐妹,结拜兄妹的,推诿道:“大哥这样年长,扬子姑娘又这样年轻,恐怕不妥,让人听了见笑。”扬子道:“大哥相貌这样年轻,能有多大年纪?”石言尘道:“猜猜看,测一下扬子姑娘的眼力。”扬子细细打量一下石言尘,伸出三个指头道:“最大也不超过三十岁。”石言尘哈哈大笑道:“好差的眼力哦,过了今夜,大哥已奔三十七岁的人了。”扬子惊诧道:“不像,不像,大哥在骗扬子姑娘。”石言尘辩解道:“这有什么骗不骗的,大哥六四年生,属龙。你说过了今夜,是不是三十七了?”扬子屈指一算,道:“大哥如此年轻,定有驻颜之术,藏有秘方吧!”石言尘玩笑道:“有有有,就是心胸豁达,多多结交朋友。”扬子道:“也就是说大哥同意和扬子结拜了。”石言尘否决道:“不行,不行。扬子姑娘多大年纪了?”扬子道:“姑娘八○年生,属猴,金丝猴的猴。”石言尘道:“就是嘛,刚刚二十出头的猴娃儿,结拜哪门子兄妹哟!”扬子撒起娇来,拉住石言尘的手,端起一杯热饮,道:“妹妹敬大哥一杯,从今往后,大哥与扬子就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妹了!”石言尘无奈,端过热饮,又给扬子一杯,道:“来来来,大哥也敬扬子姑娘一杯。不过,大哥可没有什么贵重礼物给你!”扬子道:“大哥许诺结拜,就是最昂贵的礼物。”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扬子心满意足,笑道:“谢谢大哥成全妹妹。”石言尘嘱咐道:“这事必须秘而不宣,只有大哥与妹妹心下明白,绝对不可道于外人。不然,让他们误会,说大哥别有用心,贪恋扬子姑娘姿色。”扬子纠正道:“应是扬子妹妹了,大哥!”石言尘立即改口道:“啊,是的,是扬子妹妹了。”扬子这才明白,石言尘为何推诿,原是修身慎微之故。
石言尘起身,要送扬子回家。还是那个《欣有偶得》中的“你”,恭送二人出门,扬子下意识地瞧她一眼,真是一位闲雅淡定的女子。
2
一月之中,李安总要休息那么几天。这几天便是扬子精心陪护李安的时间,也是二人开心的时间。
李安让扬子从保险柜中拿出笔记本和那盒文针。用只有自己可以读懂的符号,在笔记本上划写。每一次,扬子都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直到姐姐做完,但始终不知姐姐在做什么。
今天,李安突然问道:“想知道姐姐在做什么吗?”扬子点点头,表示很想知道。李安道:“这是记录姐姐这些年来每次接客的情况,也是姐姐的血泪史,希望将后有人能将它撰写为书。不过,这些符号,只有姐姐可以看得懂。另外,还记有姐姐每天的正本收入及小费。其实,小费才是最大的收入。”扬子哭道:“姐姐放心,会的,一定会有人书写为书的!”李安道:“好妹妹,别哭了。姐姐一定等着这一天,书名就取《至真清吟》吧!”
李安又拿过文针,解开衣服,继续文身。扬子看到李安痛苦的样子,哭腔道:“姐姐为什么要文身呢?痛了就算了吧!每一次都是这样,妹妹确实看不下去了!”李安道:“这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就是这种精神,支柱姐姐坚信地活着。这枝荷花,就是姐姐的化身,你看它永远不败地盛开着。那条红眼花蛇,就是姐姐职业生涯的象征。两只红眼,一只就是姐姐从前的恋人江在峰,另一只就是夜猫老板。姐姐每接一客,就会文上一点。日积月累,便成蛇身,缠绕在荷花周围。不知这条花蛇何时才能文完啊!”扬子哭诉道:“妹妹一定让姐姐尽快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