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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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历史演义小说(6)

薛仁贵故事在民间有悠久的历史。元明杂剧中有《薛仁贵荣归故里》,《摩利支飞力对箭》、《贤达妇龙门隐秀》等作品;在《永乐大典》中收有《薛仁贵平辽事略》;在1697年发现的《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中有《薛仁贵跨海征辽》;《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和《隋唐两朝志传》也有薛仁贵故事,这些作品已大体具备薛仁贵故事的骨架。到了《说唐后传》中的《说唐薛家府传》则是集大成者,内容更加丰富,结构更加严密,描写更加细致。薛仁贵出身贫寒,经历坎坷,虽有杰出才能和卓著功勋,但受奸臣张士贵(史有其人,并不像小说里所写的那么坏)压制迫害,长期不受重用,这种人才被摧残的悲剧是能引起人们同情和共鸣的,这正是薛仁贵故事得以广泛流传的重要原因。

《说唐演义全传》之后,出现了不少隋唐系统小说的续书。《混唐后传》,一名《绣像混唐平西传》,作者佚名,署“竟陵钟惺伯敬编次”,“温陵李贽卓吾参订”,三十七回。但考其内容,除开头插入薛仁贵征西故事五回外,几乎全抄《隋唐演义》六十八回以后的内容,主要是武则天、韦后、杨贵妃“淫乱宫闱”的故事,集中表现“唐朝亡于女祸”的观点,内容无甚可取。它抄袭《隋唐演义》,此书当为清康熙以后的作品,钟惺、李卓吾“编次”、“参订”云云,无疑是清人伪托了。

《征西说唐三传》,又名《异说后唐三集薛丁山征西樊梨花全传》,题“中都逸叟编次”,首有“如莲居士题于似山居中”之序。如莲居士有《说唐演义全传序》,写于乾隆元年,此书当亦写于乾隆年间。这部小说是接续《说唐后传》的《说唐薛家府传》之后而叙写薛家将的始末的。从薛仁贵挂帅征西起到薛刚辅佐中宗复位止。全书八十八回,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即薛仁贵征西传,第二部分为樊梨花全传;第三部分是薛刚反唐传。

这部小说除承袭薛仁贵、罗通等人故事外,还创造了薛丁山、樊梨花、薛刚等人物形象。把神魔小说和英雄传奇结合起来,虽然多是照搬古代这两类小说的俗套,但薛刚与绿林好汉结义,反抗唐朝的故事;薛丁山三休三请樊梨花的故事给读者留下颇深的印象,因而在民间很有影响。戏曲中有许多剧目取材于此,其中有的剧目至今在舞台上盛演不衰。

《粉妆楼全传》,八十回。竹溪主人嘉庆十年(“序称:“前过广陵,闻世俗有粉妆楼旧集,取而阅之,始知亦罗氏纂辑,而什袭藏之,未见示诸人者也……余故谱而叙之,抄录成帙,又恐流传既久,难免鲁亥之讹。爰重加厘正,芟繁薙芜,付之剞阙。”从书的内容看,不大可能是据罗贯中旧本而改写的气作者大概就是这位竹溪主人。

此书叙唐乾德年间(实际上唐朝并无此年号)奸相沈谦专权,迫害罗成的后代罗增。罗增之子罗灿、罗焜被逼上山入伙,与草莽英雄一起为国除奸。沈谦以此为借口,进而陷害其他忠臣。经过曲折复杂的斗争,沈谦阴谋败露,出逃投敌,被抓获斩首,罗增父子得到旌表和敕封。

全书于史无征,多为虚构,情节曲折生动,文字也简朴通畅,但多因袭《水浒传》等小说,无甚新意。

综上所述,在隋唐系统小说的发展中,可以分为历史演义和由历史演义分化出来的英雄传奇两大系统,其中《大唐秦王词话》、《隋唐两朝志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隋炀帝艳史》、《隋史遗文》、《说唐前传》是最为重要的作品。

二、隋唐系统小说演化的启示

隋唐系统十多部小说的递嬗是个复杂的过程,其中演变的规律,成功与(1)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第130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

失败的经验教训,引人深思,富有启示意义。

1.以隋唐故事为题材的小说可分为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两大系统,已如上文所述。从写作内容上来看,历史演义系统主要叙述隋亡唐兴改朝换代的历史,着重表现隋炀帝穷奢极欲,造成隋朝灭亡。李世民是真命天子,有雄才大略,他东征西伐建立了唐王朝。而英雄传奇系统以秦琼等瓦岗英雄为中心,在隋末“十八家反王、六十四处烟尘”这种星火燎原的动荡形势下,着重描写英雄人物成长史。从写作手法上来看,历史演义系统基本上是按《资治通鉴》等史书的年代顺序,以史实为根据,采取编年体的写法,如《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等每卷都标明历史年代的起止时间。而英雄传奇系统,主要采取纪传体,着重写英雄人物传,如《说唐前传》就用大部分篇幅分别写秦琼、单雄信、伍云召、程咬金、尉迟恭、罗成的小传,然后汇集到隋亡唐兴这个历史主线中,与《水浒传》结构方式相似。

当然,两个系统小说有互相吸收、互相融合的情况。如《大唐秦王词话》集中写尉迟恭英雄业绩,为《隋史遗文》、《说唐前传》等英雄传奇小说所吸收,成为众多英雄传记中的一种。而《隋唐演义》以历史演义为主,“复纬以‘本纪’、‘列传’而成吸收了《隋史遗文》中秦琼、程咬金等英雄传记。

2.由于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在小说、戏曲作品中,市民阶层的意识增强,反映在隋唐系统小说中,封建伦理思想如忠君思想、贞节观念逐渐淡化,而反映市民意识的思想逐渐加强,表现在:

强调朋友信义,甚至把“义”放在“忠”之上。单雄信形象的演变就是典型的例子。前面已经说到从《大唐秦王词话》到《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单雄信形象有了变化,即从反面人物到正面人物,徐茂功义气感人。但在《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里,单雄信还是怕死求饶,希望徐茂功替他说情免死。到了《隋史遗文》,单雄信虽然感到彷徨、苦闷,但并不求饶,秦叔宝、程咬金、徐茂功更重义气,向秦王提出“愿以三家家口保他”,要求赦免单雄信,并据理力争。秦王被驳得哑口无言,终因过去的仇隙耿耿于怀,气量狭小,不肯赦免。在情节发展中,委婉地对李世民提出批评。最后秦琼等三人轮流把自己股肉都割下,在火上炙熟,给雄信吃,并说:“兄弟们誓同生死,今日不能相从,倘异日食言,不能照顾你的妻子,当如此肉为人炮炙屠割!”这样《隋史遗文》中的描写较之《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又进了一步,朋友之义,得到充分展开,真实感人,体现了市民阶层的道德观念。到了《说唐前传》,故事情节又有重大变化,不仅强调义气,而且突出单雄信反唐到底的斗争精神,秦王多次劝单雄信投降,单雄信拒不投降,独踹唐营,拼死为兄长报仇。被俘后,誓死不降,程咬金不向秦王求情,也不劝单雄信投降,而要单雄信“来生做一个有本事的好汉,来报今日之仇”。作者歌颂单雄信誓死反唐的不屈精神,歌颂程咬金、秦琼等人的义气,把“义”放在“忠”之上。

(之)忠君思想观念淡化,对统治者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隋唐系统小说在演化过程中,忠君观念逐渐淡化,在《说唐前传》、《说唐后传》等作品中,对统治阶级的本质有了较清醒的认识。薛仁贵从军立功,但被奸臣陷害,反映了唐王朝建立之后,皇亲国戚倚势欺人,奸臣当道,残害忠臣;罗艺、罗成、罗通祖孙三代受奸臣陷害,也反映了李世民当政的唐初也并非清平世界,统治阶级内部充满了激烈的斗争。在罗成死后,秦王李世民、徐茂功等劝秦琼再度出山,为唐朝打天下。程咬金愤怒地说:“啊呀!我那罗兄弟呵!唐家是没良心的,平时不用我们,如今又不知那里杀来,又同牛鼻子道人在此‘猫儿哭老鼠’,假慈悲。想来骗我们前去与他争天下、夺地方。”这说明对封建统治者利用农民起义军为他们打天下,有了相当清醒的认识。

随着“真命天子”观念的淡化,平等观念加强了。在说唐系统小说中《大唐秦王词话》、《隋唐两朝志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等都用不少编造的神话渲染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而在《说唐前传》等书里,逐渐淡化,“将相宁有种”的思想突出了。李密、程咬金都有符瑞,都曾被称为“真命天子”。程咬金在瓦岗寨当了一段皇帝后,对众人说:“我这皇帝做得辛苦,绝早要起来,夜深还不睡,何苦如此!如今不做皇帝了!”然后把头上金冠除下,身上龙袍脱落,走下来叫道:“那个愿做的上去,我让他吧!”可见皇帝人人可做,也可互让,这是市民阶层朴素的平等观念,与“真命天子”的观点是对立的。

(句封建的贞节观念淡薄了,婚姻自主的思想抬头。在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下,隋唐系统小说也逐渐改变过去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小说只写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征战武功,把不近“女色”作为英雄人物美好品质的格局,而转写英雄美人、恋爱婚姻。罗成与窦线娘“马上订盟”,缔结良缘;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花又兰也女扮男装,代窦线娘送信,为窦线娘与罗成的婚姻而奔波;薛仁贵在柳员外家中帮工谋生,柳员外之女金花私相爱慕,赠送衣物,被柳员外赶出家门,与薛仁贵在破窑成亲。这些故事未见十分精彩,但毕竟反映了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小说的变化,女子已不单纯是政治斗争的工具,而且有独立的人格;英雄人物恋爱婚姻已不是英雄的缺陷,而成为他们一生中的“佳话”。

3在隋唐系统小说的演化过程中,英雄人物逐步从神到人,更加贴近生活,更富有个性色彩,因而更鲜明生动。在隋唐系统的小说中,李世民是中心人物,作者歌颂他的雄才大略,是“真命天子”,但李世民的形象总是站不起来,读者印象模糊,究其原因,就是过分神化。瓦岗英雄形象比较鲜明,就是因为少了神灵的光圈而贴近生活,他们不是神仙而是凡人,每个人都有着苦难的经历:尉迟恭为人牧羊;程咬金贩私盐,卖柴扒;薛仁贵为人帮工,住在破窑,饥寒交迫;秦琼落难时受店小二凌辱,当锏卖马。他们出身贫寒,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是时代的潮流把他们卷入隋末的大动乱中,他们成为乱世英雄。在描写他们坎坷经历的同时,对社会动乱、人民苦难、人情冷暖都作了比较充分的描写,精确地描绘了英雄人物的社会环境,为他们性格的发展提供了合理的现实依据。

英雄人物从神到人,他们作为普通人的个性也显现出来。任侠好义的单雄信,粗鲁直率的尉迟恭,见义勇为又充满喜剧色彩的程咬金,孝义双全而性格深沉的秦琼,武艺超群但又不脱孩童稚气的少年英雄罗成都个性鲜明地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他们是普通人,有各自的缺点;他们英勇无畏,但又爱面子,好奉承;他们重义好贤,但又不免时有私心杂念。例如程咬金就好说大话,爱奉承,对他常用“激将法”。秦琼与罗成既是表兄弟,又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但秦琼教罗成用锏时,不教“杀手锏“;罗成教秦琼用枪时,不教“回马枪”,各留一手,这正是手工艺人等小私有者的心理的真实写照。

隋唐系统小说演化的过程,总的来说是情节不断丰富、描写更加细腻、艺术水平不断提高的过程。《大唐秦王词话》、《隋唐两朝志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艺术上都比较简陋,到了《隋炀帝艳史》、《隋史遗文》、《隋唐演义》、《说唐前传》艺术上就比较成熟。这个过程既有继承又有发展,能表现人物性格的情节得到保留和发展。程咬金劫王杠时,通名报姓;在众人议论缉捕劫王杠的“盗贼”时,程咬金为了朋友义气,不顾个人安危,要说出来。尤俊达一面给他递眼色,一面在桌子下面捏他的大腿。程咬金却不理会,“叫将起来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说出来。”这个情节表现程咬金的憨直,充满喜剧性。从《隋史遗文》出现这个情节之后,在《隋唐演义》、《说唐前传》中都保留下来。许多情节逐步丰富,如前面提到的“单雄信之死”,在《大唐秦王词话》里不到100字,到《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里约有350字,在《隋史遗文》里约有1500字,到《隋唐演义》竟长达3400字。情节更加丰富,人物内心的矛盾更加突出,人物性格更加丰满。

在《说唐前传》之后出现的续书,如《说唐后传》、《征西说唐三传》、《粉妆楼全传》等,由于没有长期的艺术积累,艺术水平又呈下降趋势。因此我们可以说,隋唐系统小说艺术发展是马鞍形的,《说唐前传》是高峰,两头比较低落。

4.续书多,是中国小说史的特殊现象,而隋唐系统小说有十二部,应该说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名列前茅了。用什么办法写出这么多同一题材的小说和续书?主要有三种构成法:

移植法:即从民间吸收一个故事,纳人隋唐小说中,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或构成一部新小说。例如,把民间流传的薛仁贵故事吸收过来,成为《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隋唐两朝志传》的部分内容;然后又演成《说唐后传》中的《说唐薛家府传》。《隋唐演义》则移植《隋场帝艳史》和《隋史遗文》中的故事,加以改编,加上武则天、韦后、杨贵妃故事则成了一本新书;又把《隋唐演义》中武则天、韦后、杨贵妃故事割裂出来,加上薛仁贵故事,成了另一本书《混唐后传》。移植过来的故事,经过不断加工、积累,有的成为艺术精品。

遗传法:父传子继,演出另外故事,成为一本续书。如《说唐后传》中的《说唐小英雄传》、《征西说唐三传》等,就是由秦琼之子秦怀玉,尉迟恭之子尉迟宝林,罗成之子罗通,程咬金之子程铁牛,薛仁贵之子薛丁山等人组成,小英雄们驰骋边疆,杀敌报国。不但故事多有因袭,性格也由父辈遗传,小英雄们的性格与其父辈一模一样。这样编成的新书一般存在公式化、脸谱化的倾向,价值不高。

融合法:就是不同体例的作品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产生新品种。如在历史演义中杂以英雄传奇、才子佳人小说的体例,就产生了《隋唐演义》。历史演义与神魔小说杂交,就产生了《征西说唐三传》中樊梨花传,它承袭薛仁贵这个历史故事的框架,采用神魔小说的模式和手法,如移山填海、上天入地、神箭飞刀、摄魂铃、捆仙绳等等,这种融合法产生的新书,一般只注意情节的新奇曲折,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成就不高。

(第五节)其他历史演义小说

除上面几节提到的列国、三国、隋唐等历史演义外,还有二十余部其他历史演义小说,它们大部分思想、艺术水平不高,因而社会影响不大,逐渐湮没无闻。本节只举其要,加以简单介绍并探讨其创作不甚成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