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黎明之前
C县地震的全国哀悼日，各种公共娱乐场所全部停业，电台、网络和媒体的娱乐节目取消，广场、学校、机关的国旗全部降半。哀悼日第一天，举国上下为在地震中丧生的同胞默哀3分钟。
那一刻，骆里纱正在办公室里做报表，听到卖场里的背景音乐变成了广播电台播音，她立即起身走近窗边，肃然注视窗外停车场的国旗。她听到街上汽车的鸣笛呜咽，声声穿透耳膜直达心房。她默默低头，视线开始模糊。已经不记得这是近段时间第几次落泪了，哀伤的情绪纠缠了她一个星期。默哀结束，她还收不住泪，干脆离开办公室，径直来到卖场外面，躲在收货部的角落哭起来。
“你干嘛啊？”不用回头，她已经知道是谁。关圣羲抚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体面朝自己。“哭有用吗？那些死去的人哭得回来？”
她哭得更厉害。“我是为活人哭！死人一了白了，活人怎么办？随便丢下一句话，说死就死，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冷血……”
“到底怎么了？”
“……”哭声戛然而止，骆里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不能告诉我？”
她抬眼看他，犹豫片刻，哽咽说：“我很好的一个朋友，六年前突然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大概已经死了……”
“死了？”关圣羲已经猜测到她说的是谁，“你确定吗？”
“不确定，我想多半可能已经死了。他自己都说‘我已经死了’。六年没有音讯，不是死了是什么？”
原来，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关圣羲懊恼不已，当年冲动的一句话竟让她信以为真搁在心里这么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KEVIN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有这么重！与此同时，他也想发火，她三心二意不忘旧情，居然还惦记着那个网恋对象。关圣羲苦笑，安慰：“没有消息也不见得就是死了啊，说不定是有什么原因没有办法上……”上线！差点说走嘴！掏出纸巾，替她擦鼻涕眼泪，胡乱解释：“一般扬言要死的人，其实只是想要引起别人的关注，不敢真的去死。”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本人！”她呜咽着提高音量。
“我……”就是他本人！关圣羲语塞，怎么说好呢？事到如今非得摊牌不可了，这一天总要面对的。扇他几巴掌吧，鄙视唾骂他吧。继续隐瞒，于心何忍？
“里纱，事实上……”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他暗骂，掏出手机一看，顿时怔住了：0033……（法国区号）！他猜出了来电者的身份，立即按下接听键：“喂？”
“圣羲？”
“爸爸。”
“你忙不忙？可不可以回来一趟？Elliot去世了，10分钟前刚走。”
接电话的手悬在半空中，关圣羲大脑里瞬间空白，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机械地“嗯”了一句。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忙音，他将手机扔进口袋，深深叹了一口气。全国哀悼日还没结束，他又要奔赴另一个葬礼。
“里纱，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没时间。我要回家一趟，外公去世了。”
骆里纱愣住了，眼眶又热了起来。这个五月实在是太灰色了！“节哀！”
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放心，我没事。”指尖划过她的唇，温柔贴近，印上一个记号。
她拥抱他，脸颊贴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我等你。”
AEGIR的订单到了，这一次没有缺货，替代品种也没问题，就连Cornell反复叮嘱的菠萝干也换成了质量和口味俱佳的品种。
电话中的Cornell冷冷地笑：“真的没问题？这次游客满员，很多VIP客户，你可千万别搞砸了。”
骆里纱心中暗骂，嘴上仍然客客气气：“放心，Cornell先生。我一一验过货了，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电话挂断。
骆里纱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明天的送货要单打独干，Cornell会不会又故意刁难？关圣羲回法国已有两、三天的时间，临走时他再三提醒她送货时谨慎小心，多加防范老狐狸。她又检查了一遍商品，亲眼看着所有的货物装车才迟迟下班回家。
第二天，她照例早起来到公司，跟随大小两辆货车去江边码头。已经是五月下旬，初夏的江风追在脸上热烘烘的。一大早气压有点低，似乎有下雨的征兆，骆里纱站在码头上等待客户出舱验货，心情与阴沉压抑的天气有些相似。
Cornell走下甲板，远远看到码头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嘴角挑起一抹得势的笑。“小伙子今天不来？”
“他有事。”小心回答。
Cornell扬了扬眉，挥手招呼搬运工下货检查。首先检查的就是葡萄酒！老狐狸！以前这可是免检品种。看到从中型货车中搬出来的一箱箱葡萄酒，他不满地皱眉：“LISA，葡萄酒为什么不放在冷藏车里？”
“这次水果和蔬菜很多，冷藏车装不下。”她解释，“能够常温运送的品种都尽量放置在另外的货车里……”
“你没有常识吗？”他打断她的话，“现在是夏季，白葡萄酒应该低温存放。你看这些热乎乎的瓶子，其中的液体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不会不会！”骆里纱连连摇头，认真解释，“白葡萄酒只要没开瓶就不会有问题。而且现在晚间和清早的室外温度还不是很高，我敢保证这些酒绝对没有变质。”这些常识都是从关圣羲那儿学来的。
Cornell闷哼一声，示意身边的工人收货继续收货。和以前一样，他亲手打开密封袋，检查萝干，捻起一块来尝。“还行，不过……这颜色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敞在空气里放了很长时间，倒胃口。”
“这是进口品种，各方面都不错。”如果菠萝干不是黄澄澄的颜色，那应该是什么颜色呢？
“进口的就不错？这么说，国产的就要打个问号？”Cornell抓住她的表达漏洞，肆意嘲讽，“LISA，亏你是中国人！我可要好好检查这些国产货。”他打开水果箱，捏着闻着，仔细翻了一遍，对搬运工人下达命令：“这些，还有这边的都送到仓库里。”然后转向骆里纱，指着剩下的箱子：“这个，这个，还有那边的都不要了。”
“不要了？”她愕然，“为什么？这些都没问题啊！”
“菠萝干问题大了！送了四、五次货都没达标，这个品种往后也不会再订货，我们自己寻找替代品。蓝莓和绿樱桃，我们的菜单已经取消，所以不需要。另外，这几种蔬菜也……”他嘴里滔滔不绝，在收货单上勾勾画画，完毕交给骆里纱：“发票重新开，下次送货记得带过来。”
骆里纱忍着怒气，默默接过收货单，目送Cornell狡诈的身影回到船舱。已经很小心了，可是依然无济于事！她垂头丧气坐在货车上，连同退掉的商品一并被拖回卖场。
果蔬部主管得知好多商品被退了回来，心里很不高兴。“怎么都是我们部门的？”
“AEGIR的菜单已经更新，取消了这些品种……”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语气咄咄逼人。
“我也是今天才得到这个消息。”Cornell明显出于恶意，至于其中的原因，她不愿意向人提及。
“这些不能退！”主管的语气不容商量，指着蓝莓和绿樱桃，“外部采购的品种已经买单了。我们部门不贴这笔钱！”
那要谁来贴，难道是骆里纱？她内心挣扎着，这件事错不在她，是息事宁人吃了这闷亏，还是把事件缘由告诉江Sir？到底应该怎么办？
这时，手机铃响，是杨羽的来电。“里纱，你在哪？”
“果蔬部。”
“赶紧回办公室，江Sir接到了AEGIR的电话投诉，正找你呢！”
骆里纱吃惊：投诉？又出事了？急急返回办公室，却不见江Sir人影。杨羽用眼神指了指隔壁的员工谈话间，骆里纱预感到事情比想象的严重。投诉大概不只是针对商品质量问题，更是针对她本人！
骆里纱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谈话间。江Sir开门见山：“骆里纱，刚才Cornell给我打了电话，说你的服务态度有问题。”
“什么？”意料之外！她诧异地看着上司。
“那十几箱葡萄酒，客户是勉强收货的，他们现在想要退掉。”
“那些酒一点问题也没有！”她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江Sir立刻示意她平静下来：“我知道你很自信自己的商品常识，但是最终的使用者是客户，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将你的观念强加于给别人，强迫收货。作为ER的客户协调员，这样的行为太不专业了。”
强迫收货？她哪有那个本事？！“我没有强迫他收货！江Sir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么多水果都被退回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那些酒真的没有问题，不信的话，可以拿到质量监督局去检测……”
“骆里纱！”江Sir止住她过激的言语，“我肯定是相信你的，这些酒即使拿去检测也一定没问题！但是我们做的是大客户，长期客户，与这样的客户合作是要讲究感情的！或许他们是在无理取闹故意刁难，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这么针对你？你的客户关系维系好了？你没有得罪他们？”
“江Sir，你不知道，其实Cornell他对我……”一瞬间，她犹豫了。没有证据，江Sir会相信么？而且，这样的事万一被传出去，就会变味……她注视着江Sir精明的小眼睛，不太相信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你应该自我反省。”他接着说，“你做协调员多长时间了？”
“去年年初开始，一年多了。”她打消了挑明真相的念头。
“觉得你自己做得怎么样？”
“还行吧。”
“还行？没底气。”江Sir似笑非笑地哼哼两声，“去年客户投诉了好几次，今年开航才一个月又投诉，你觉得原因出在哪？”
商品品种，还有部门主管。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嘴上不敢这么说。她知道这么说了肯定会被反驳：抱怨客观原因还不如从自身找毛病。所以江Sir那句话并非疑问，言下之意是：问题就出在协调员身上。
的确！骆里纱的性格不太适合做协调工作，不够强势、不够果断，只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因此吃力了还讨不了好。
“你好好想想，协调员的工作到底应该怎么做好。”江Sir说完，便离开谈话间。
骆里纱仍然定在房间里。自从担任协调员以来，她受的委屈不少，可是以往每次都是吃亏在明处，而这次却被小人暗算了，还让江Sir一本正经找她谈话。她已婚预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糕。
果然，一个星期以后，江Sir再次找骆里纱谈话，宣布杨羽取代她接管游轮客户的消息。
“为什么？”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
“你最近状态不好，工作上也存在抵触情绪，我都看得出来。这项工作做了一年多，经常被客户投诉，想必应付得很吃力，已经谈不上工作热情，这大概也是正常疲劳周期。”江Sir缓和的语气容易令人误以为是在商量，“要不交给别的同事尝试一下，也给自己一段休整时期，静心想想，到底还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怎样开展下一步工作……”
骆里纱恍恍惚惚走出谈话间。她觉得委屈，倒不是因为失去了这个职位，而是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认可。她做事一向认真，不管心里是否愿意去做，只要任务交到手上就会尽力完成。可能原因出在自身性格上，考虑问题太简单，不懂得变通，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透，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客户与部门主管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她的确不适合协调员的工作！
“江Sir让我从今天开始和你交接工作。”她一进办公室，杨羽便开口。
“哦。”她点了点头。
“怎么一脸不高兴？”杨羽笑了，“不是早就厌烦协调员的工作吗？这次正好换人，下场轻松轻松。”
“那倒也是。”她挤出笑容。回想起来，她似乎时常对AEGIR怀有抱怨之辞，而今真要甩掉这包袱，却又如同遭遇重挫一般，自尊心与自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交接完毕，她无心继续工作，向江Sir请了半天假，离开了卖场。
也许，她真该好好地自我反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Cornell这件事只是工作中众多复杂事件的一个缩影，如果遇上的不是Cornell而是其他人，说不定也会有另一种不可预计的难题等着她。工作四年多，在为人处事方面没有丝毫长进，不懂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不懂圆滑处事、心藏城府。像她这样的人社会上也不少，都是老老实实做事却始终得不到提拔，被压在最底层的人。她很清楚，除非自己改变，否则无法适应这竞争日益激烈的大环境。可是，她要怎么去做呢？
再次回过神，她已经伫立在D大的门外了。连自己怎么搭车的都不记得，就这么浑浑噩噩跟着身体的感觉，追寻他的气息而来。一定是因为太想念了！半个多月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她很不安，甚至怀疑他会像KEVIN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说好了要相信他的！这只是短暂的分别，摧不垮她的信任。
上次来D大，这里人潮涌动，正值赏花时节，而转眼已经过了两个多月。闷热阴沉的午后，和此刻的心情一样。骆里纱顺着林****直走，右拐上山，转过几条小路来到樱园旁侧。她想起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段时光的印象太深刻，她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一天，是她恋爱的开始！……
“同学，你找哪位？”门卫拦住她。
“220室。”她回答。
“等一下。”门卫拨通内线，一会儿放下听筒，“对不起，220室没人，你改时间再来吧。”
当然没有人，如果回来了，不会不联系她。她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不经意瞥见学舍旁的公告栏。公告栏中有国际学院简介和学术交流活动信息，还有上学期获奖学金的光荣榜。她看到了关圣羲的名字。他的确很优秀！像他这么优秀又有家庭背景的人，真的宁愿放弃法国的天空而选择A城？她掏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颤抖的指尖悬停在按键上方。
这么打过去算什么？不相信他了？
一声惊雷炸响，霎时暴雨滂沱。她慌忙收起手机，缩在公告栏下躲避。雨水又急又猛，卷着狂风斜袭而来，砸在脸上身上，冰凉凉的雨水透彻了她的全部感官，纷乱的心绪随之冷却下来。
骆里纱，坚持！她静静站立在狂风暴雨之中，等待雨后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