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随万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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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少年的河(4)

米真的是由“铁鸡”孵出来的,碾米机的形状像一只鸡,稻谷从高高昂起的鸡头上(洞口)倒进去,在兴奋的哐啷声中,不太白的米从鸡屁股下缓缓流出,冒着热气;同时还有米糠从另一个口子像泥一样往外涌——不太白的米又倒进机子里,再次出来后比先前白了许多。据说现在碾米设备非常先进,效率高。当年的碾米机慢腾腾的,但有过石臼碾米经历的人,有足够的耐心排着长龙似的队伍等候。在天真的孩子眼里,碾米机“孵米”之神奇超出了想象,我在弥漫着灰雾的挤满了人的碾米屋里看了半天,后来又多次去看稻谷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变成了米和糠。

一日,父亲挑回家一担稻壳,倒在灶口,说是当柴禾烧。我抓着稻壳看,米呢?米从稻子里出来后留下的就是这稻壳。父亲回答。我又傻了,是什么机子碾的?倒真的像孵鸡——小鸡出壳后壳还在。父亲告诉我,稻壳是在粮站搞来的,粮站用一种新机子碾米,米既干净又不碎,像一粒粒用手剥开的一样。父亲也感到稀奇。感到稀奇的还有我和我的一群伙伴们。

粮站是个很大的单位,坐落在镇外地势较高的山冈上,被高高的石墙围着,墙头插满尖锐的玻璃,但大门敞开,于是我们带着“米是怎么孵出来的”这一疑问开始寻找答案。我们绕过一幢幢房子,在一扇扇巨大的木门前经过,然后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声,拔腿跑过去,突然被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挡住了,他不让我们再向那屋顶冒着烟雾的房子靠近半步。我们也就没有看到“孵米”的过程。我们折身往左拐,从另一条路回家,看到了像山似的一堆稻壳,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往上爬,又被一个人制止了,他说,小子们不要命了?往上爬会被稻壳淹死的!我们怕死,站住了,然后绕着稻壳堆场走了一圈,想象无数只小手剥稻谷,又想象米用它尖尖的嘴啄破稻壳,纷纷露出头……

除了米,我在意的是稻壳而不是稻糠,因为当年家里还没有穷到吃糠耙的地步,而生活似乎再也离不开稻壳。我在意稻壳还由于不喜欢稻壳,用它做柴禾,火苗小,不经烧,一会儿就是一灶笼灰。冬天烤火买不起木炭,火罐、火钵里是稻壳,上面压着没有烧尽的硬柴火灰,人坐在火桶旁,被烟熏得泪流满面。

麦麸的香

爱闻麦麸的香,我和鱼,还有虾。厨房里有一口专门装麦麸的缸,离煤炉不远,我用一只大型的蚌壳瓢挖出麦麸,放进锅里,摊开,翻动,热气丝丝冒出,阵阵香气就在锅铲与铁锅的摩擦声中荡漾开来,弥漫整个屋子。

当麦麸炒到根据经验判断不用再炒的时候,葫芦瓢舀水,慢慢倒入锅中,麦麸欢叫着释放出更加浓烈的香。如酒香,若面香,又不同,很特别的一种香,把周围的生灵都吸引过来,明处的如弟弟、邻居伙伴,还有一些虫子,暗处的我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它们如何钟情于这种香,因为炒熟的麦麸常常在我离开的时候,份量变少了。

水不能给多了,麦麸成泥状为佳,然后起锅,装碗。热气腾腾。深呼吸,通身爽快。当然,这是为鱼和虾准备的佳肴,自己不吃。少年没有“香饵”的概念,只是喜欢麦麸的香,知道鱼和虾也喜欢,仅此而已,不会感到自己动机不良,不会体会鱼和虾爱闻麦麸的香是种危险。

麦麸装在布兜里,系到由蚊帐纱布制作的罾上,与罾一起沉入水底,这是利用麦麸的一种方式。此方式我不用。后来,我想,这种方式真的是设诱饵,显得人阴险,吝啬。这种方式多被大人所用。我和几个伙伴把砖头打磨成小小的长方形,上面凿两个小眼。砖头系在罾上,砖眼嵌入麦麸泥。鱼虾既能闻到麦麸的香,又能吃到麦麸,你看我们多大方,多光明磊落啊。我们这样做,麦麸的用量大,十几个纱布小网罾,按序放入水中,放完最后一个,就得去拉最先放入水中的那个了,否则因时间过长,鱼虾吃完麦麸就游走了。

屋后是条沙河,汛期江水上涨,河水越流越慢,流不动了。河里鱼多虾少,小小的纱布罾压根儿拉不上半斤以上的鱼,稍大一点的鱼,对于麦麸照单全收,发现轻微的动静就跑了,贼精。我们的收获主要在湖里。那时候好像年年都破圩、决堤,一湖青黄相间的庄稼复归于绿色的湖水,被淹的庄稼成为鱼虾丰足的食物,于是这里“米之乡”的愿望变为泡影,而“鱼之乡”倒名副其实。鱼虾是人们餐桌上最平常的菜,捕鱼捞虾成为不少人家一种经济来源。当水退至湖底,成千上万的人用充满鱼腥气的泥土修补大堤的决口,增加堤坝的高度,可第二年还是迎来一湖皖河的水,长江的水,以及随水而来的鱼。

据说虾是土生土长的,各地的虾吃起来风味不同。我老家年年因决堤而囤水的湖里生长的虾,品色上佳,成为令四乡八邻以及城里人称赞的美味。吃泥中微生物的虾,嗅觉特别灵敏。嵌在砖眼中的麦麸泥,随罾人水后,似乎很快就把香气发散开去,虾子用极快的速度扑向纱罾,享用大餐。罾拉起,离开水面,虾子在罾中蹦跳,这时得把罾移向岸上,然后用沾有麦麸的手,抓起它们放进虾桶,让它们继续沉浸在麦麸的余香中。

扳罾的技术要求不太高,罾离开水面之前动作要轻,慢,罾露出水面之后要快,但不能太快,因为制造的水声会吓跑近邻罾中的虾,它们虽不如鱼精,但也不是笨蛋。除非你的麦麸香气可以把它们醉晕。这就又回到炒麦麸上了,火候如何掌握,以及炒几成熟,放多少水和麦麸泥,都难以言喻。倘若放少许的酒,那香就能把满湖的虾都引过来了,可麦麸本身都有限,哪还用得起昂贵的酒呢。很多时候,我们是没有麦麸的,只能用米糠代替麦麸。米糠的香气就差得远了。炒米糠,我极不情愿而无奈,不激动,更没有如炒麦麸倒水人锅时被香气烘托油然而生的丝丝感动。米糠在铲子下使劲地炒,都有些焦了,这时把水泼到锅里,热气扑面而来,闻到一股猪食的味道,大败心情。

大家结伴去钓虾(用罾网往上拉),路上总会彼此问谁是用麦麸谁是用米糠。其实不用打听,麦麸的香藏不住,从虾桶里溢出,早把没有麦麸的人弄得很失落,对收获的预知也八九不离十。我曾因没有麦麸,向父母罢工,不去扳罾,不去!实际上父母也想装麦麸的缸始终满满的,可实在买不到麦麸,或没钱买麦麸,又有什么办法。剩余少量的麦麸,被父亲锁进柜子。那是用来给母亲治腰痛的“方子”。布袋装上炒麦麸,放在母亲腰部热敷,夜里,母亲的呻吟在麦麸的香气中渐渐变弱,消失;我在麦麸的香气中渐渐入睡,做梦。

幸有一条河

二十多年前读的张贤亮的《绿化树》,具体情节忘记得差不多了,近收到福州可华君的一套赠书“中国文库”,其中有《绿化树》,便挑出来重读。小说中描写了不少饥饿的情景与感受。我虽然比张贤亮小几十岁,但同样经历过饥饿的岁月,不同于他小说中所写的1958年至1961年大饥荒,我的饥饿出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

饥饿源于贫困,贫困是由于父母失去工作,被动员下放农村(1969年—1980年)造成的,虽然生产队搞的是集体化,按人头分口粮,可我家只有父亲和大哥两个劳力,挣的工分少,所以口粮打折,并因我家是外来户,没势力,分到手的常常是次等、劣质的粮食,再由于那村子十年九涝,庄稼不是受灾就是欠收,所以饥饿常常鞭打着我们每个人的躯体。当时我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长期吃不饱,身体明显营养不良。最难熬的是冬春两季。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断炊后,我饿得眼冒金花,不停地哭喊“肚子饿掉了,肚子饿掉了”。父亲从腌菜缸里掏出儿只咸萝卜,切成小块,用幵水泡了,一人吃了几块,算是对付了中餐。至于晚餐,还有五六个小时,父母又出门借米去了。

那时我家不至于饿死人,得益于屋后有一条河。夏天江水上涨,河里满囤囤的,鱼虾大量繁殖。母亲擅长织网,卡网、拉网、掀网、罾网等等,我们随着水位的变化与不同的时辰采用不同的网具捕鱼捞虾,例如大雨过后水变浑浊,罾网与掀网就派上了用场。扳罾要勤快,放下拉起,拉起放下,不断重复,鱼在浑水中乱游,游进罾网就可能被拉起逮住。撒掀网也要勤快,不知道河里什么地方有鱼,一网网撒下去,一网网拉上来,常常拉上一团小石头、朽树枝和烂草的混杂物,扒开后找到几个小虾米。想吃鱼就得继续撒网,说不定会拉上一条十几重的大鱼哩。我二哥撒掀网的水平很高,他撒出去的网像烟花一样完全绽开,网撒得越开,网住的面积就越大,捕到鱼的机会也就越多。

我没有学会撒掀网,但我善于放卡网,再深的水也敢下去,因为我能做踩水游,脚在水里不停地踩压,双手举起——放网、取鱼、收网。如果不想下水,就站在岸上把串在竹棍上的卡网向水面拋,网“沙”地飘向空中,轻轻落到水上,而它的尾端仍抓在我的手中,我把它系到树根上,网就放好了。过了半个或一个时辰,站在岸上收网,慢悠悠地,边收网边取鱼。卡网上的鱼有的不能动了,能动的扑闪着水花,刺激,兴奋。这种轻巧的捕鱼法得在没有风的前提下才能进行,因为卡网的另一端没有固定,网容易被风吹回岸边。我母亲织了一条拦河大卡网,用牙膏皮做坠子,能让网潜至水底卡大鱼,并且掩蔽性好,不轻易让人偷去。黄昏的时候,我,或者我的兄弟,悄悄地下水,把网放下去,另一端系在对岸浅水处的一根插在泥中的竹棍上。第二天一早,收网,网上卡住的有刀鱼、鲫鱼、黄牙、管丝、翘嘴白,甚至还有白鱔。母亲常常煮一大锅鱼,让我们以鱼当饭,幸福地打发了饥饿。

钓虾的罾网是用纱布制作的,不到一平方米的纱布就可以制作一只虾网,辅助材料是容易得到的竹子,所以几乎家家都有简易的虾网,河旁也就日日夜夜活动着钓虾的人群,天一黑两岸灯火闪烁,语声不歇。我熬过很多夜晚,收获是很大的,桶装满虾后,就用澡盆来装。父亲天还没亮就收拾了两篮活蹦乱跳的大虾赶五六十里地到安庆去卖。家里饭桌上不是清蒸虾,就是红烧虾,或者油炸虾,我百吃不厌,尤其喜欢吃虾仁与面和在一起的油炸虾饼,其次喜欢吃鲜虾炒毛豆。实在吃不下时,母亲就把虾晒干,到冬天与萝卜一起烧,春天放进辣椒面炖,都非常美味可口。

所以,现在想来,幸亏屋后有条河,使我们免了不少饥饿,至少在夏秋时节,当米缸中扫不出一粒米的时候,河把我们喊了过去,提供了无比珍贵的食物。我离开故乡二十年了,老屋卖给了别人,但每一次回到故乡,都会去看望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的那条河。故乡发生了巨大变化,楼房林立,物流繁荣。也许没有人再受饥挨饿了。可是,那条河却老了许多,不像当年夏天潮水上涨,出屋十几步就见其宽阔的水面。

冬日橡皮膏

我在火桶旁是坐不住的,母亲怀里的火罐我也只是偶尔伸手去烤一烤,多半与伙伴们在街头巷尾及四野堆雪入、打雪仗、砸冰冻、玩溜冰。手背一日日肿胀发胖起来,像两块小米粑。黄昏和晚上人的体温上升,血液循环加快.冻疮上冒着热气,火烧火燎,又痒又疼,我禁不住在父母跟前泪水哗哗、哎哟哟地叫疼。

父亲拿了一些棉花贴到我的手背上,然后用手绢系住,并吩咐不要将它弄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依旧又与伙伴们在屋外寒风中玩耍,弄湿了棉花与手绢,夜里又是叫苦连连。父亲照旧给我一番包扎。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一双贴满了橡皮膏的手,有的指头裂口处正在冒血,我便问父亲,你的冻疮跟我的冻疮怎么不一样?父亲说他不害冻疮,但一到冬天,手就皴,发裂渗血。

是害冻疮难受,还是手裂口子难受?我问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