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果然又来买盐,有一次只来了一个人,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他说大伙儿正在拉鱼,抽不出人手,希望我家帮忙把盐送过去。我家便借了一辆板车,装了盐,派我送去,小伙子主动拉起车,我推车,我们吃力地在坑洼不平的河堤上行进着,车轮不时被黄泥粘住,我们一边清泥一边拉车,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达打鱼客居住的地方,几个简陋的茅棚紧挨着河床,棚外散放着炊具、衣服、鞋,还有渔网,河岸上晾晒着一大片白花花的小鱼,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盐与鱼腥混杂的好闻的气味。不远处,打鱼客分成两队正在拉大网上岸,他们拉着夕阳拉着暮色,吆喝声时而粗旷,时而悠扬,黑色的皮衣裤哗啦啦,哗啦啦,水光闪闪,发出好听的响声。我曾在电影上看过纤夫拉船,而拉大网的场面同样动人心魄,他们奋力拉网的身体及动作张扬着力与美,渲染着激情和欲望。我屏住呼吸,观.看着,仿佛那张网关系到我的命运,我迫切地等待着它上岸,并且希望网住很多很多的鱼。网中的水面在缩小,而水好像没有从网眼中跑走,而是被不断地挤压着,那份沉重悬在汉子们肩头颤动的绳索上,鱼似乎受不住水的挤压,越跳越高,而网也渐渐离开水面,在网拉上岸的最后一瞬,我看到了整个世界的欢乐、喜悦都出现在了打鱼客的脸上,他们兴奋地叫喊,说笑,有人拿出潮湿的香烟分发,大家把自己笼罩在幸福的烟雾中。
拉盐的小伙子捡起两条鱼,扔进板车,我拉着两条鱼离开了他们……我真想和他们一起过一夜。
打鱼客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他们隔了很长时间不来买盐,我以为他们去了别的店,母亲说,水大概落底了,他们回家了。寒冷的空气在日日加重,他们的确回去了。第二年他们又来了,依然到我家小店买盐,接连几年都是这样。后来,院河上再没有出现过打鱼客了,原因或许是本地人自己也打起鱼,水里插满了竹子,设置着大大小小的“迷魂阵”,异乡的渔民被挡在了皖河口,进不来。1980年的打鱼客,把皖河留在了记忆,就像我把他们留在了记忆一样,记忆里的渔歌总是那么动听,和我一起拉盐的小伙子永远那么年轻。我也离开丫那条河,但我现在屋前的这条河又分明连接着那条河,连接着1980年,沉淀在时间深处的记忆被思绪激荡,1980年成了特殊的符号。
一天两个红太阳
现在,我每天能看到两个红太阳,觉得这是很奢侈的事情。这地方叫月形山,一个紧靠城市,而很容易驱逐喧嚣,呈现宁静的小镇。红太阳喜欢这样的小镇。
我和红太阳约会的时间,一是早晨六点多的时候,二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她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因为她们有着不一样的美,不一样的神韵。早晨的红太阳,气势磅礴,但还是能看出一些腼腆,显得那么清纯;黄昏时的红太阳,成熟、激情、奔放、饱满,而又不失稳重和平静,她眷恋、宽容所有的一切,带着一种令人销魂的神秘,一种仁慈的怀想离去,把我的眼球交给她留下的那些红云。两个红太阳都是我的客居时的朋友,纯洁而高雅,不染尘,不媚俗。
北京到安庆的1427次列车,时间安排得真好,我在高河下车,天刚亮,乘客们走完了,火车也开走了,眼前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我站在镇轨边,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就像等候来接站的亲友一样。果然,她来了,红红的太阳,什么叫“光彩照人”,就是她,分别并不太久的红太阳!
反复奔赴家乡,不需要理由,因为有太多的情绪来催化念头,点燃冲动。小草对天空的仰望,树叶对大地的俯视,谁能参透和理解它们的情感?记忆的深浅,在时空里或明或暗地呈现着人生的轨迹,人在记忆里自觉不自觉地出入往来,书写着新的记忆,新的生活。深秋,碧空,山冈、河流,田野,色彩较多且色调明快,富于层次感,看上去舒服。再细细品味,清静柔和,又深沉博大。这时,许多与自然景物有关的诗词从脑海中出现,环境的人文感立即变得强烈起来。
喜欢早起的我,或站在阳台环视远近的景色,或下楼踩着薄薄的秋霜走一走,抵达季节深处,心跳,兴奋,好心情。盛装的红太阳,干干净净,甜甜蜜蜜,她一出现,整个世界就有了喜气。那些落光了叶子,光秀秃的树,也充满着生命的朝气。不知是谁家的还没有采摘的棉花,一朵朵绽开,白里透红,好像也在欣赏红太阳,如若那些枝头上的鸟儿,啭啭嗽瞅,我说“它们在歌唱”,压根儿不是形容,而是以心度心。
这些年,我过着漂荡的生活,最容易体味到什么是大自然的美,感受到动植物及其所有生命的情绪。我想,天高任鸟飞,那些生活在都市的鸟,它们飞到什么高度才能看到日出或落日?它们的努力,能追赶上城市上升的速度吗?它们会不会像生活在城市的人一样,已经无意于日出日落?看不到也就不看了?时间不再揭示自然光线的转化现象,而是钟表与手机上的数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变成“朝九晚五”。人流、车流、灯火的海洋,以欣赏的眼光看,也是一种美,甚至不失“壮观”,但看多了,就会视觉疲倦;难得一见的是日出、日落时那种慢慢变浓又慢慢变淡的令人心醉的红润。
在都市,我也在晨光中散步,散步是一种生活的刻意,一种对自己的交代,借以缓解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可被层层楼房包裹的小区,要么阴阴沉沉,昏昏暗暗,不见一缕阳光,要么阳光一出现,就在头顶上擦出声响,白白的,尖锐。
我没有看到红太阳,在都市。看不到早晨的红太阳,也看不到黄昏的红太阳。回到家乡月山,我一天能看到两个红太阳。这是乡野的富裕,乡野的温馨。我在大都市,也曾试图改变心态,涉入城市悠闲的一面,可悠闲的背后,却是物质的不断暗示。且得到这种悠闲必须用物质去交换,包括你想去看日出日落,都得花钱去找个特殊的地方。一天,我约了几个朋友去逛公园,那是个黄昏,可遇上的却是个灰蒙蒙的天气,还是没有看到红太阳。大自然的陌生感再次袭击了我,尽管这里有树有草有水,但却不是我心中的大自然,它于昏暗中沉入一片茫然,老气横秋!
城市留给我的是欲望,一层层,它在吸引着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王家新诗)的我去实现梦想。但我没有忘记两个美丽的红太阳,早晨的她,在火车站接了我之后,往后的日子,只要是晴天,我们都会见面;黄昏的她,落在我家阳台上,她喊了我,我奔了出去。不久,我听见不远处山冈上的火车声。每次,我在黄昏出发,都有红太阳来送我。还回来吗?回来!火车在红光中穿梭而去,天空彩霞如毯,给远行的人们铺了一条绚丽的寻梦之路。
意外的雨
昨天,北京下了一场雨,我不打伞走在路上,有种凉飕飕的快意。北京很少下雨,北京下雨是种意外。
此时正是江南的雨季、汛期,长江流域的雨是那么的丰沛,北京人看天气预报,大概只有暗暗地羡慕的份吧,这样说,不是嘲笑,因为北京雨再少也不会把多少人逼到雨量充足的地方去安家,京城的优越感是可以消解十二分的干渴的。但他们的内心当然希望有雨来洗涤一下空气,浇灌一下心灵。
我听见家乡在下雨,竟然产生一种自豪感,我感到了清凉,也仿佛嗅到了河岸植物的馥郁的气息。我可以沉浸在家乡的雨中,畅游我的思想。而与雨没有太多缘分的北京人,大概不会有我这种体验。
雨对于北京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让人久等的意外的恩赐;人们视雨为一份意外的令人惊喜的贵重礼物:再大的雨,也不嫌多啊。每日看到水龙头喷洒下的草喝水不足的样子,就感到小草生存的艰难,感到保护绿色生命的成本昂贵,北京是个缺水的城市,浇灌花草,不知需要多少水,但又不能不浇灌它们,歇几日不浇灌,它们就会枯死,一个没有绿色生命的城市,人工涂抹的色彩再艳丽,也是病态的,因为它没有生机,没有气息,它吸收不了二氧化碳,它预报不了时令的变化,它以坚硬替代了温柔,以冷漠赶走了脉脉含情……
家在北京的人,缺少雨,像受惩罚的奴隶,慢慢麻木了,听天由命了;或者沉于幻想地慢慢等待着意外的救赎;或者被物质浸淫了,辅神荒漠化了,心田落不到一滴雨无所谓了,一点雨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了。而带着欲望或理想,从雨水充足的地方来到北京的外地人,倘若他热爱自然,喜欢雨,在都市没有雨的日子,阳光容易烤干奋斗的意志,改变久居的想法,渴望心灵浇灌与滋润的人,如何经受得住气候干旱的煎熬。
河南的朋友夏伟,曾接连几天发问:“北京这地方怎么老不下雨?”他正被婚姻和事业弄得心情很糟,他明显地流露出宗教情绪来;没有雨,这种现象,被他更多地注意与在意了,他逃避现实与解脱精神痛苦的欲望凸显了。但他还是忍耐着,以居留北京多年的经验和习惯忍耐着,他等来了雨……我们邀他到酒店喝酒,他是光着头淋雨来的,很兴奋……
雨,高高的天,大大的天,能蓄多少雨?可它对经济发达的都市,怎么这样吝啬呢?
发达的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到处都显示着富有,可为什么却买不到需要的雨呢?
现在北京人最怕的是沙尘暴,而由于它光临的频率高,每刮一次沙尘暴,谁也不感到意外。而下大雨却是意外了,美丽的幸福的意外。作家阿成在《话说刘恒》一文中写道:“在去刘恒家的途中,极度城市化的北京城竟然意外地下了一场大暴雨。”我也意外地遇到过一次大暴雨,与佘潘二位在昌平天通苑谈事结束后回朝阳,一出酒店,看见了在下大雨,街上积水很多,我们在雨中奔跑着,鞋里灌进了水,衣服被淋湿了……一场令人畅快淋漓的大雨,那一夜让多少人沉醉在雨中?雨声中、雨影中、雨韵中?
无论多么大的雨,有容乃大的北京都是能承受的,庞大的都市,扩展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息,越大越需要水,城市建设需要水,移花接木需要水,越来越多的排放着浓烈的尾气的小车需要水,堵车后,人在路上口干唇燥需要水,水来自哪里?来自水库。水库的水来自哪里?来自天上。天上的神灵在控制着雨,主宰着人的生命……
身体上的痛点
痛点至少在我身体的四个部位出现过。现在痛起来比以前都厉害。这当然是一种感觉,就像我牙疼的时候,我说情愿肚子疼,胆囊疼的时候我说情愿别的地方疼。也许是我的话成了折磨自己的咒语,痛点果然转移了地方,它很固执地待在肛门处快两年了。
医生检查后说,这是小毛病,不要老去想它,做做运动,忘记它吧。我努力忘记痛点,但痛点也在使劲地让我记住它。它常常在我以为它已消失时突然袭击我,常常在我工作时提示我它的存在,常常在我睡觉时扰乱我的好梦。我用药物对付它,它有时安静下来,有时却更加剧烈了。
朋友告诉我一个方法,静坐,将意念集中到那个痛点上,形成一道意识力,将痛点消灭。也就是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只想着那个痛点,盯着它,逼近它,使它在你的内视力下化解。这或许是气功吧。朋友说不是气功,是静养功夫,用意念治病。我便照他说的做,可意念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痛点愈加猖狂了。
大雪纷飞的时候,除了寒冷还预示着快要过年了。母亲被牙疼折磨得苦苦呻吟,她决定拔掉那颗痛牙,可小镇上却没有牙医,去城里的班车在大雪天停运了。母亲实在痛得欲罢不能,便由二哥陪伴踏着冰雪步行四十多里去城里拔牙。母亲后来经常说起那次经历,通过一座没有护栏的石板小桥时,只能匍匐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冰河之中,而当时牙齿疼得差点让她昏过去。解决了那个痛点之后,一家人才有了过年的好心情。
想起这件事,是因为现在岳母正在遭受牙病的困扰,茶饭不思,成天抒着眉头。她要去拔掉那颗痛牙,牙医说先得用药物医治,治好后才能拔。她忍了几天,眼看就要过年了,她又要去找牙医,家人劝她过完年之后再去治牙。她执意去了牙医那里,牙医也是那句话,几天就过年子,过完年之后再拔吧。这个春节,岳母伴着痛点,不会有多少快乐。
岳父身上也有痛点,家人都知道,他却讳疾忌医,说自己没有病,而他阵阵痛苦的咳嗽,从胸腔发出的沉闷的呼吸声,还有他苍白的脸色,都表明他的痛点是鲜明的,顽固的。但是,他比痛点更任性、倔强。谁要他去看病,他都发脾气。我不知道他以什么心态与身体上的痛点对抗,他一天到晚干活,是以此增强体质将痛点压下去?他甚至在三九寒天也只穿两件裤子并在野外活动,是想将痛点冻坏?他照样喝酒抽烟,是对痛点的嘲弄而想要气死它?
一个童年伙伴几个月前去世了,才四十四岁。他死于一场恶疾。听说他是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某地打工,被一班歹徒用擦了毒药的刀砍伤,伤口发炎化脓,花了几万块钱也没治好,医生说治好这病需要几十万块钱的医疗费,他只得回到家里伴着那一日甚于一日,一日放大一日的痛点,走完了一生。临死前夜,他走出家,在老街上胡乱地骂起人,将宁静的老街惊醒了,没有人知道他骂的是谁,也没有人出门将他送回家。是那个痛点对他的教唆,或者他以为那个痛点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支配?他愤怒,仇恨!
身强力壮的他,在他人种下的痛点中,痩小下去。痛点抵挡着他的求生意识,不因他灵魂的忏悔而挽留他的生命。被痛点征服之后,最后挂在眼角的只有那一滴泪水。
抱怨的泪水!
当妻子的表姐和表姐夫从医院醒来后,身体上的痛点一定让他们憎恨那个违章肇事的司机,虽然他们身上也藏有痛点,有过痛点的折磨,但这一回承受痛点时,一定与来自自身产生的那些痛点的感觉不同。那天,他们傍晚回家,突然被身后开来的小车撞倒,表姐的腿断了肋骨断了,表姐夫脑撞伤了,昏迷数天才苏醒。一对行走在人行道上的夫妇,让一个拿驾照才两个月的司机制造了身体上巨大的痛点。这痛点,使他们一时拂之不去恐惧的阴影,而且阴影萦绕在家人的心头,也形成了一个痛点。
向往另一种乡居
已在月山镇生活二十多年了,住宅楼面对着起伏的山冈,楼下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两岸散布着庄稼和树林,乡村的气息很浓。我却常常向往另一种乡居一洪铺镇老街。那是我的出生地,曾度过人生最快乐的童年与少年。
久处书斋,偶尔会孤独,寂寞。下楼走一走。这一次,我踏上了东大街。汽车、摩托穿梭往来,我只得一次次闪到路边,可路边不干净,弄脏了鞋。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车子尾气,直呛人,我走了十几分钟,返回到小区住宅楼上。突然,乡愁来袭,多么渴望搬到老家那条宁静的河西街去居住,“漫卷诗书喜欲狂”,这乡居的情结再次占据了我,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