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病相怜
胡思乱想间，尹容已来到W的门口，远远的，她看见校长、乔小阳还有一个女人正站在校门口说话，她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女人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保养得很好，一身衣服简约合体，显示出她不凡的品味，微微上扬的下颌显现出她高傲的心理特征……综合观察，不难推断出她是一个阔太太的事实。
此刻，平时耀武扬威的乔小阳却把头垂得低低的，在与乔小阳的相处中，尹容总能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愉快，因此，她对这小鬼自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她把他当成了亲弟弟一样喜爱。而现在乔小阳表现出的那种样子，尹容并不陌生，那是一种极力掩饰的胆怯与自卑，自那男人离开她们母女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小尹容便会在不少所谓“亲友”那儿，受尽冷眼的“款待”，然后，小小的她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看着他，她的心像被撞了一下。
感应到注视的目光，乔小阳抬头看见了尹容，没等她有所表示，他又急急把头低下，其实，乔小阳在每日的恶作剧中，对宽容的尹容何尝没有产生亲近之感，特别是她对自己的关爱，除了表哥外，他再没从其他家人身上感受到了，因此，在这个像姐姐一样的女生面前，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这是他作为一个“小男人”的自尊。
李校长见到尹容的到来，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招呼她来到身侧，他讨好似的向贵夫人介绍道：“纪女士，这位就是小阳的助教老师尹容。现在虽然还是H的学生，但是，她的业务能力已经很强了。如果您想乔小阳同学的成绩达到您的要求，不妨让尹容担任他的家教，我想一定会有提高的！”
“阿姨，您好，我是乔小阳的助教老师尹容，现在是H大学二年级生，学的是师范专业。”出于礼貌，尹容向这妇人打了个招呼，虽然她不认为这个贵妇人会对她有兴趣。
纪雅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尹容一通，“她？我看很普通嘛……”言语之间的傲慢与不屑很是明显，李校长的冷汗直冒，反倒是看惯冷眼的尹容一副不介意的样子。对别人礼节意义上的礼貌交际置若罔闻，这个女人显然没有做到该有的上流贵妇的行为规范，也不怎么样啊。尹容在心里给她偷偷扣了二十分。
李校长掏出手绢不住地猛擦额头，仍是止不住狂奔而下的汗珠。眼前的人可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呀。想到自己的饭碗现在飘荡在半空中摇啊摇的，李校长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看不下去校长卑躬屈膝的惶恐模样，尹容轻唤：“校长？”
李校长终于想起身旁还有自己的下属，怎么着也得挽回一点作为校长的尊严，他轻咳一声，向尹容介绍道：“这位是乔小阳同学的舅母，也是乔小阳同学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纪雅女士，她这次来访是因为乔小阳三天前的英语小考成绩。”
尹容记得乔小阳考了94分，“考得很不错啊！”尹容不解，这也有文章可做？
“不错？！”纪雅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在我们家族，这样的成绩和零分没有区别。”说罢，她还狠狠地瞪了乔小阳一眼，尹容看见乔小阳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竟然还开始微微发抖。心疼的感觉霎时充盈了尹容的整个心，她突然好想念那个总爱对人颐指气使的小鬼，而不是现在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孩。
奈何，这是人家家务事，虽然怜惜他，但是尹容不便多言。在社会上磨练这么多年，尹容已经能将理智和情感区分得很好了。因此，一时之间，大家沉默以对。但纪雅却很满意现在“唯她独尊”的状态，轻抚额前的刘海，纪雅又慢慢的，用自诩为“优雅”的语调继续刚才的话题：“聚会之前，我记得他正规学习的学校还有一次英语测试，在此之前——”她又瞥了尹容一眼，“就让她来担任乔小阳的家教吧。”
奇怪，明明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侄子，为什么要连名带姓的一起称呼？难道这也是上流社会的礼仪？可不对啊，她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上流社会的人同样是人，对自己亲近的人也是习惯叫小名的，就连自己这个和乔小阳只有几个月交情的助教在课下都习惯了叫他“小阳”，这是什么舅母啊！
“小容，你看——”说实话，李校长蛮喜欢尹容这孩子，勤劳，朴实，能力强，待人接物也很得体，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总体感觉就是令人很舒服。W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不喜欢她的。所以，让她去给这样一户人家当家教，看这女人的脸色，他其实也很舍不得，但是——除了她，自己还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应付这女人，再说，尹容和乔小阳两人比较熟悉，这份家教也只有她能胜任，为了学校的利益，也只有委屈这孩子了，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无奈。
尹容这些年学得最好的功课不是语文数学，而是“社会学”，早熟的代价就是让她能轻易读懂他人眼中包含的各种意思，好的或坏的。眼见校长求救的眼神传来，尹容了然一笑，“我愿意成为乔小阳同学的家教。”虽然为了这份家教，她得把占用相关时间的工作推掉，但没办法，她欠校长一份人情，外婆生病时，校长毫不犹豫的给她预支了工资，私人还出了一笔不少的资助金给她，并好心的为了让她安心照顾外婆，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带薪长假。人情债难还，现在就是最好的说明。
除却还人情的原因，当然还因为乔小阳的关系。如果可以，她想尽力去帮助这孩子，当他的家教，或许就是最好的机会了吧！
听到尹容没有迟疑的回答，乔小阳猛然抬头看向她，眼中既有诧异也有惊喜。虽说这个助教有时候好啰嗦，但其实他明白，她对他是真关心，真爱护的。可是，他却不懂要如何表达自己对她的喜欢，更害怕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把曾经给他的呵护转移到其他同学身上，然后，像自己家里那些人一样，再不愿搭理他。所以，他拼命捣蛋和她唱反调，让她没有机会忽视他。有时恶作剧后，他也会觉得自己很过分，他甚至担心尹容其实已经开始讨厌自己了。因此，现在见尹容爽快答应，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轻舒一口气，校长又对尹容说道：“至于工资问题——”他想说给她适当增加一些，毕竟，乔小阳是这学校的学生，尹容的工作属于分内但却带有加班性质，但纪雅已经不耐烦地接过话茬：“薪资问题，我自然是不会亏待她的，前提是她真的有本事。”说话间，纪雅再一次打量尹容，不信任的感觉尤其明显。初次见面半小时不到，这女人已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了她三次，尹容的厌恶感顿生，但是，老练如她自然没有表现出来。
“另外——”纪雅假咳一声，补充道：“如果，乔小阳下次的英语成绩仍然不能达到满分，我会马上换掉她，到时，别说我没事先声明而怪我翻脸无情。”
压下几欲作呕的感觉，尹容笑笑：“这是当然。”
……
刚一进入这个豪华住宅区，巨大的不适感便使尹容几乎透不过气。一幢幢房子富丽堂皇，独门独院，小桥流水环绕，但是，这一切只是让她产生了疏离的情绪，就因为这些虚浮的东西，那男人丢弃了她们母女！
周六的午后，富人们多在家休息着，不经意间看见衣着寒碜的尹容四下寻找门牌的模样，他们习惯性地撇撇嘴角，一副瞧不上的样子，为这不受欢迎的平民阶层擅自闯入他们的国度。
终于，在住宅区的中心地段，尹容找到了乔小阳的家。这是一幢白色的小洋房，房前屋后面积不小的花园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时，几个工人正各自忙碌着修剪植物，清扫走道。他们注意到靠近那雕着繁复花纹大铁门的尹容，只是注意，没有过来招呼的打算，正当尹容准备摁响门铃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才向她走过来，“请问你找谁？”
“我叫尹容，是乔小阳的家教，今天是第一次授课，请多关照。”
“哦，夫人的确提到过这事，我几乎给忙忘了。”公式化歉意的笑容后，男人打开铁门上附的一个小侧门，让尹容进了院子，“我是这家的管家，姓张。”
引着尹容进入客厅的沙发前，张管家双手交叉置于身前，客气地招呼道：“请你稍坐片刻，我现在就去通知夫人和少爷。”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屋内一个女佣装扮的妇人在为她沏了一杯茶后，也不见了踪影。
茶的味道不错，仅仅只是不错而已，正如这所宅邸给她的感觉一样，陌生而悠远。房子布置的讲究是显而易见的，偏欧式风格的设计理念，使房子的整体效果高雅而奢华。但是，棕色的皮沙发，明亮而剔透的水晶吊灯，华丽超大的家庭影院，古贵族风的回旋形阶梯……这一件件价值不菲的陈设，在她看来，也不过只是坐具、照明工具、娱乐工具罢了。“享受”这词太抽象，她懂不了，更没资格懂，她只能以最平凡的视角去估量每个物品的作用，只能这样。
自嘲一笑，尹容端起茶杯又轻啜一口。这时，喧哗声同时从楼上与门外传来。
楼上，纪雅以高雅的姿态率先扶梯而下，小阳则小心翼翼紧随其后，眼神不时扫向尹容，大大的黑眼睛中闪现着欣喜的光。见状，尹容亲切地冲他一笑，乔小阳立马红了脸垂下头来。
门外，资功羽和蓝也恒一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一边踏进屋来。二人察觉屋内有客，都停止了交谈看向来人，结果——双方都僵在原地，忘了反应。
见情形诡异，纪雅奇怪地问道：“怎么啦？”
资功羽摇摇头：“没事，只是没想到给小阳当家教的竟然是她。”
纪雅不解：“她不好吗？那我要马上换人！”
尹容在心里冷笑，这就是所谓的“富人特权”么？可以任性而随意的对穷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丝毫不在意穷人的感觉。虽然内心不爽到极点，但尹容仍像往常一样没有表现在脸上，反倒是有两个声音同时抗议：“不行！”乔小阳和蓝也恒惊诧地对视了彼此一眼，就都不愿再接着说下去了。
纪雅更觉莫名其妙，对儿子的朋友，她不好说什么，只得狠狠瞪视乔小阳，教训道：“长辈说话的时候，晚辈不能插嘴，我没教过你吗？”目光扫向沉默不语的尹容，她又接着说道，“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咱们家的人没有家教呢！”乔小阳重重地把头垂下，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都先坐下。”纪雅招呼众人在沙发上落座，她得把情况弄清楚，这家大业大的，万事都得小心才行，即使这二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资功羽不耐烦地揉揉眉头：“她和我们一个学校，你不会不知道，只是我们一起办过活动，见她居然变成小阳的家教，觉得很巧而已。审问明白了没有？我和恒还有事要做呢，妈！”
他叫她妈？！尹容没想到世界这样小，这个刁钻傲慢的贵妇人竟然是资功羽的母亲，传说中那个显赫家族现任的第一夫人！天呀！
纪雅装模作样的整理了一下那已经很妥帖的袖口，这死小子，在外人面前都不知道给她些面子，心里生气，但表面还是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哦，原来如此。”
蓝也恒也开了口：“就是这样的，伯母，尹同学的成绩一向出类拔萃，您为小阳选了一个极棒的家教。”说话间，他向尹容的方向望去，感受到他炽热的注视，尹容微微一笑。
见这两个孩子都夸赞尹容，蓝也恒那声“伯母”又让她挽回一些面子，纪雅总算缓下情绪，对这个家教，她也算稍微放点心了，“是这样啊——乔小阳，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领着你的家教上去学习吧。真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让人省心！”
“妈！”看见小阳委屈的表情，资功羽不满地朝母亲提高了声音，见儿子发火，纪雅才不甘心的收住了口，真是——一物降一物哟！
趁此空当，蓝也恒适时招呼乔小阳，“上去吧，要好好学习！”说话间，他的眼睛再次扫向一直冷眼旁观的尹容。感应到他火辣辣的目光，两朵红云悄悄占领了尹容的脸颊，为了不让蓝也恒继续“欣赏”自己害羞的模样，尹容逃也似的随乔小阳奔上了楼。
另一方面，蓝也恒却为尹容最近越来越爱在他面前呈现的娇态满意不已，这使他现在的心情大好。瞥见好友掩饰不住的傻乐表情，资功羽无奈地摇摇头，他无权去干涉好友的感情发展，但是，他只希望蓝也恒的这种快乐能尽可能地维持久一些。
从刚才开始一直受冷落的纪雅见几个年轻人怪异的神情更觉一头雾水，“这群孩子怎么都怪怪的？”
……
来到乔小阳的房间，尹容急速跳动的心总算归附原位，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小阳的房间窗户朝向是坐东朝西的，常年看不见日出，只能落寞的感受夕阳西下。这样的房间安排，竟是给一个八岁小男孩儿的？此外，十余平米的房间内，布置得同成年人一般，色彩基调或许比有的成年人的居室更暗沉。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这小鬼过得很压抑却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小阳只是一个孩子，纪雅的舅母明显失职了。难怪他在学校那样飞扬跋扈，虽有着金灿灿的显赫家族背景，但是，骨子里的小阳却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他只能用装凶斗狠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也难怪白芷说他很可怜，原来同是名门望族的白芷早就知晓小阳的生活境况。
尹容对小阳顿时溢满了浓浓的心疼，奈何，身为外人的她、身为穷人的她无力为他改变什么。不过起码，在与她相处的时间里，尹容希望能使小阳尽可能轻松愉快。
“尹容，还不上课啊？”乔小阳痞痞地直呼尹容大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尹容赏他一个爆栗子，“没大没小，叫我‘尹老师’！说过几次啦？你耳鸣哦！”
“疼！”乔小阳装模作样地龇牙咧嘴，“我要告你体罚学生！”
“你敢！”
二人又打闹了一阵，才慢慢开始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