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安静过后,族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叔公站起来说道,“当年淮北发涝灾,我们的房子土地全都泡在水里,杨家大大小小眼看要饿死在荒野,是靖岳的爹及时赶回乡里,接济钱粮,还带领我们搬到这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靖岳的爹有本事,出门闯荡,发达之后不忘我们杨家,那时候你们还小,不过这些事应该还记着”,说完望了杨坚爹一眼。
杨坚爹脸露愧色,低头说道,“我并不是埋怨谁,这里的一田一地都是我们辛劳换来的,我就是舍不得……”,杨坚爹这一句话,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阵抽搐。
在荒山野岭中开荒种地,谈何容易,两代人如春燕啄泥一般,围堰筑塘,才有了现在的光景,转眼又将为人所据,心里的不舍可想而知。
族叔公看了一眼大家,接着说道,“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读书识字是让你们学些做人的道理,咱们杨家世代相传讲的就是安安分分,稳处求生,往上推百年,咱们杨家不知碰到多少天灾人祸,但是从未上山做匪,也没有靠讨饭为生,靠的就是双手双脚,在家吃土地、出门吃手艺,赵家要是逼的紧喽,咱们搬走就是,树挪死,人挪活,难道还真把命撂在这里”。
一阵沉默过后,杨征爹出声说道,“那搬到哪去?开荒种地谈何容易,现在孩子们都还小,吃什么?将来再有人抢我们的地怎么办,还要搬?再说现在是青平盛世,难道赵家还真能杀了我们全村人不成!”。
族叔公知道这些人自小生活在这里,肯定是故土难离,只能晓以厉害,“你道赵家和咱争的是什么,是山下这条河,是喝到肚子里的水,这半年多没怎么下雨,山顶上的水井都已经见底,现在咱们吃水都得去山下河里挑水,要是明年还这样,人畜喝水都有困难,更别说浇水种稻了。两村人为了争水夺地而刀枪相见,这种事情我们几个老兄弟谁没见过,就这么一口水,有你喝的就没我喝的,官府要怎么管?”,族叔公转头看了一眼杨展,压低声音说道“即使他们明着不敢来,当年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了怎么办?”
大人们心里都清楚,老叔公指的是杨展爹上山后失踪的事情,全村的人找了许久也只找到杨展爹所用的柴刀,虽然不能确定杨展爹是被匪人所害,但小杨村的人家家户户都在山林里讨生活,真要是碰到赵家下黑手,十有八九是逃不了性命。
听到族叔公的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开来,有人咒骂赵家不得好死,有人惋惜家里一片良田,更多的是担心将来何以为家,何处为家。
这时先生咳嗽了一声,站起身缓声说道,“作为一个外人,原不该说话,但承蒙各位照顾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厚着脸皮将自己算作杨家一位,将来也会与杨家共患难,眼下的问题,往近处说上游河坝损毁,青河随时有断流的危险,如果青河真的断流,李家都会干着急,到时不管有没有赵家,我们都得另想办法;往远处说,天下承平已久,暗地里各国却都在招兵买马,此地处于四国交界,将来兵事一起,早晚会受波及,我天天跟这帮孩子们在一起,觉着总要为下一代打算打算,为这帮孩子多寻一条出路”。
先生说完,在坐年纪最大的老叔公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颤声说道“先生说的对啊,‘花无百日艳,人无半世闲’自打我出生起咱们杨家就东飘西荡,后来是靖岳的爹寻了这个好地方,原以为我这把老骨头就埋在这,没想到临老还要折腾一把”,老族叔话没说完,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族长赶紧走到跟前,扶着老族叔坐下,一边说道“都是晚辈不孝,让您老人家又要受罪了”。
“我没事”,族叔公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们这些人年轻时都受过苦,所以贪图现在的安稳日子,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没受这些苦,你们这些人又怎么都会些小手艺,我这一辈子罪也受过福也享了,活一把年纪就知道了一个道理,只要人活着,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不能只想着过安稳日子,却耽误了孩子,真的让他们也一辈子呆在这山沟沟里?”。
“族叔教训的是”,众人纷纷点头受教。
杨远爹也站起来说道,“故土难离,但总不能将孩子也绑在地上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看来山和水都不牢靠,让孩子们多学点本事才是出路,不管将来天下怎么变,总不至于冻死饿死”,说完又看了看杨坚爹问道,“杨坚爹,你经常往城里跑,还真就想让杨坚绑在这几亩地上?”
杨坚爹皱着眉头,猛叹一口气,“哎!知道你们说的有道理,只是便宜了赵大熊这个王八蛋,咽不下这口气,我觉着咱们安分守己没有错,但也不能这样任人欺负”。
这时族长拍了拍石桌,开口说道“杨坚爹说的对,咱们一味的躲,终有躲不过去的时候,从今以后我开始教这些孩子功夫,杨远爹可以教他们使弓。不过眼下的问题还得解决,我有个想法,咱们可以顺着金沙河往东,在金沙河的边上找个地方安家落户,那里虽然土地贫瘠,头几年肯定是旱涝不保,但也离金山城近一些,这样我们在山里得的山货能多卖点,再加上我们还有些积蓄,总归能捱过这几年,等孩子大一大,都能帮上手之后,我想不会比现在过的差吧”。
听到族长的提议,没有一个人吭声,即使大家都已经明白这一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过了一会儿,还是杨征爹开口打破了沉寂,“虽然我们平时往外运粮运物都是顺河而下,但也不一定非要往下游搬,翻过我们身后的这座山,再有一日路程就是义阳城,义阳城比金山城大的多,我们何不干脆搬到义阳城去,我以前去过义阳城买过釉料,山路虽然难走但所耗时间跟去金山城差不多”。
听到杨征爹的话,杨云爹也恍然大悟的说道,“对啊,背后桐柏山里的产出也不少,我以前采药时也去过,而且我们可以先沿青河往上游走,到了断水崖再走山路翻过青山,可以快不少,还能省些力气”。
杨远爹拍了拍杨征爹的背说道,“这才对吗,不要总想着是被赵大熊赶走的,就当是借此机会为咱们小杨村找条出路,这些年一到雨水天气你们都埋怨山上山下的不方便,现在咱们就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族长看着大家都不再说话,复又站起来说道,“这样吧,我们先派两伙人,分别到上游下游都看看,能不能选出个好地方,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听到族长的话,大家神情郁郁的起身回家,发牢骚是一回事,解决问题是另一回事,自己主动搬离是一回事,被人拿刀逼着走是另一回事,道理听明白是一回事,真要是做起来终究不是一回事。
其实是一件事,放在一百个人心头就变成了一百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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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早上,杨云扒了一口饭问道,“娘,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说是最多也就需要半个多月”,杨云娘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嘱咐道,“你们吃完饭去干吗?可别到处乱跑,知道不”。
“知道啦,你忘了族长今天开始教我们功夫,一会儿就和杨义一块儿过去”。
话还没说完,杨义就推门进来,“杨云,你还没吃完饭,不是让你早点儿起吗”。
“杨义吃饭没,再喝碗汤吧”,杨云娘起身又给杨义盛了一碗汤,又忍不住叮嘱道“你们练那功夫可小心点儿啊,别摔着碰着的”。
杨义将汤咽到肚子里才回道,“五婶儿,你放心吧,就在打谷场,不能出啥事”。
“我吃完了,快走”,杨云碗一推,俩人跑出屋外。
“刚吃饱,别跑那么快”,杨云娘还急着啰嗦一句,人早没影儿了。
俩人来到打谷场,果然人都已经到齐,志武正拿根棍儿给他们排队。
“杨义,你过来排这边头上,杨云去后排杨坚旁边”,志武一见他俩,立刻给塞进队伍里。
这时杨远也晃晃悠悠走过来,搂着志武肩膀说道,“怎么着,你要教我们练功夫啊,志武”。
“我教你还是绰绰有余,不服咱俩先练练”,志武边说边将杨远推进队伍里。
杨远又拍了拍边儿上的杨义“这下你可得意了,不用再去学堂,先生家的老母猪估计都要想死你了,嘿嘿”。
“滚一边儿,你比我好哪儿去,咱俩坐一块儿都凑不出半篇文章,你好意思笑我”,杨义不理杨远,蹲下身紧了紧裤角和鞋子。
杨远复又走到志武身边,凑上脑袋低声说道“看来咱们真要商量着搬走了,你们兄弟俩真能咽下口恶气?”
志武惊道“你可别乱来!我爹最近天天晚上给我俩训话,叫我俩老老实实盯着你们,别让赵家抓着什么把柄,不然哭都找不着地儿,我爹说了,只要跟着他好好的练功夫,最多三年一定能打的赵胜虎找不着爹”
杨远不屑的说道“瞧你那点出息,我现在就打的赵胜虎找不着爹,有能耐打赵大熊”。
志武不耐烦的回道“你就别添乱了,赵大熊让我爹打就行了”。
正闹着呢,族长推门而出,大家才安静下来,一个个都挺胸站直,拿眼瞅着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