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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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儿女英雄(1)

中国是一个尚侠的国度,人们太爱侠了,太需要侠了,

国势不昌,地方不靖,生活不顺,奸邪未除,每当此时,便格外想起侠来。先是渴望自己成侠,一夜之间,有什么神鬼异人梦中来访,授以了不得的奇术。一觉睡醒,昨天的文弱书生,今天的盖世猛士,昨天任人宰割的懦夫,今天挥手风雷的英雄。擦亮了眼睛,看看今日的太阳仍是昨日的重复,今日的我仍是昨日的我的继续。于是,便把做侠的荣誉和责任让给他人了,又企盼他人成侠,解我危困。正当我身处险境一筹莫展时,没看清从哪个方向,平白来了一个人,平白喝了声:“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王法煌煌,清风习习,岂容尔等恣意妄为,某某大侠来也!”风驰电掣,刀光剑影,三下五除二,解除了当下危机,那侠依然神龙不见首尾,向四周膜拜的人环拱一圈拳,朗声言道:“除暴安良乃侠之本分,某家虽足无定所,但既以四海为家,必以四海为念,妖孽出没之地便是某家现形之时,各位父老高邻尽可安心生活,若有麻烦,某家自当不请自来,我去也!”一声长啸,黄鹤杳然。

眼见得河清海晏,世道承平,人各安其业,鸟各归巢,马拉车,牛犁地,鸡上架,羊投圈,船走水路,车行旱道,村村道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野无旷男,闺无怨女,强梁横霸之徒销声匿迹,贤人君子宜室宜家。

有人说,这是:千古文人侠客梦。何止文人呀,哪个人又没做过这种大快朵颐的梦呢?区别只在于,文人把自家的梦用文字复原了,传播出去了,私人的梦化为集体的梦、公共的梦,一人之梦掩盖了、取代了许多人之梦而已。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侠之梦做的人为何这样多呢?司马迁说得好:“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社会公共保障部门或失控,或失职,甚至于变质为残民、暴民、虐民的异己力量,都可能使得民众出于无助之境,这便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第三者适时站出来,主持社会正义,体现社会良心,使得无助的人获得生存下去的理由,或者,仅仅是获得生存下去的安慰和希望。那么,什么样的人,怎样做,才符合侠的标准呢?千古以来,对侠的定义没有比司马迁的说法更深入人心的了。《史记,游侠列传》中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

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趋,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套侠的标准已经定得很高了,对于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来说——尽管他是超乎常人的侠——放弃了人身上的许多,附加了人身外的许多,真能如数做到,恐怕已经不仅仅是侠了,而近乎贤,近乎圣,近乎神了。可这还不够,我们发现,司马迁的标准因为定得太高而入于太低,里面有贤有圣有神,唯独没有人,只有人的非常性,没有人的日常性。标准是不断被完善和修复的,身为侠,不光要为社会、为他人、为正义舍生忘死,还要为自身与生倶来的七情六欲安排一个合理的去处。也就是说,其非常性体现为侠,其日常性体现为人,而且,作为侠,乃侠之大者,作为人,乃人中之翘楚,功名利禄,眼下热闹,人之所欲乃我之所好,人一之,我倍之,十之,百之,这才是对侠的最好酬劳。话说白了,侠不只是付出,还需酬报,且是大出大入,甚至小出大入。

这样一来,当侠客就有些意思了,而达到此境界的侠,也拥有了一个粉红色的让人怦然心动的名号:儿女英雄。

早有人做过这样的设计了,我们看看《儿女英雄传》吧。

《儿女英雄传》有好几个名字,比如《金玉缘》、《日下新书》、《正法眼藏五十三参》,还有《侠女奇缘》等。作者的名字也得略作交代。书的署名为燕北闲人,本名文康,姓费莫,字铁仙,清道光年间人,出生于满洲镶黄旗贵族家庭,给他家当过多年私塾先生的马从善在该书的序言中是这样介绍作者的:

绘图本《十续儿女英雄传》“先生为清大学士勒文襄公——保次孙,以资为理藩皖郎中,出为郡守,洊擢观察,丁忧旋里,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于家。先生少席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与伦比。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时遗物,斥卖略尽。先生抉处一室,笔墨之外无长物,故著此书以自遺。”

明白了,又是一个家道中落从高端跌下來的人,又是一个富贵不再,在贫贱中做富贵梦的落魄读书人。马序中说作者是:“先生一身亲历乎盛衰升降之际,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复,三致意焉。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长遂之志欤?”

个人的梦无论怎么做都是小梦,这位燕北闲人要做的可是大得不得了的春秋大梦。在他生活的时代,《红淡梦》正风行于世,曹雪芹以贾宝玉的形象让高居九天的旗人混迹于烟花脂粉阵中,而燕北闲人立志通过他的书让旗人重现辉煌。两个不同代的人,虽有点关公战秦琼,却也杀得难解难分。

究竟谁胜谁负?我们不妨耍一个滑头:胜者自胜,负者自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有一点还须明说:在京味白话的运用上,两人都算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谁要是超过他们任何一位,难乎其难。不同的是,曹雪芹用的是私人话语、闺阁话语,听起来入心入肺,但消沉一些;燕北闲人用的是主流话语、公共话语,听起来入情入理,也高昂一些。这场隔代架是如何打的呢?《红楼梦》中有一个假道学贾政,《儿女英雄传》中便有一个真道学安学海;前者有一个视功名如粪土顽劣不堪的贾宝玉,后者便有一个忠孝节义功名利禄无所不包的安骥;前者有一个弱不禁风整日以泪洗面的林黛玉,后者便有一个身怀绝技眨眼间连毙十余名歹徒、且貌美如花、还情切切意绵绵的何玉凤,等等。一句话,前者是有缺陷的真人,后者是梦中才有的完人;前者是人生命中注定的、江河日下的荒寒,后者是按部就班、虚心可求的温暖。

《红楼梦》中的人物其实是用主流话语中的“反人”,陪衬出来的私人话语中的“真人”,话是正着说的,却要反着看,人是反着做的,却要正着去看。看看对贾宝玉的两首《西江月》判词就明白了。

一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嚢,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二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也许燕北闲人在诗词歌赋方面,自知非曹雪芹敌手,便献丑不如藏拙了。再说,曹雪芹说的是不合时宜的私人话语,便需要把一些真义掩藏得深深,又深深,而诗词歌赋中最便于藏身隐形。燕北闲人则无须这样,他说的是主流话语,表达得越明白越能体现出主旋律来。反正,《儿女英雄传》中,诗词歌赋是很少的,偶尔有,比起《红楼梦》来,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当然,燕北闲人还得尊重当时作小说的习气,这类文体是不可少的。《儿女英雄传》一开篇,便来了这么几句:

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

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又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红楼梦》是假借女娲氏炼石补天时弃下的一块石头开头的,《儿女英雄传》是说,燕北闲人幼年在私塾读书时,有一天老师不在,他读到“宰予昼寝”一章时睡着了,梦见他到了第三十三天,即帝释天尊和悦意夫人掌握的“他化自在天”,二位给他讲了一些天地人情大义,成为他写这本书的缘由,那么,“儿女英雄”的标准是什么呢?

请看下面的对话:

“悦意夫人道:‘请问天尊:要做到怎的个地步,才算得个儿女英雄?’天尊道:‘这儿女英雄四个字,如今世上人,

大半把他看成两种人、两桩事,误把些使用气力好勇斗恨的认作英雄,又把些调脂弄粉断袖余桃的,认作儿女。所以一开口便道是某某英雄志短,儿女情长;某某儿女情薄,英雄气壮。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做得出英雄事业!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做个忠臣,这就是个英雄心;忠臣断无不爱君的,爱君这便是个儿女心。立志要做个孝子,这就是英雄心;孝子断无不爱亲的,爱亲这便是个儿女心。”

标准定出来了,那么谁够得上儿女英雄呢?在那位天尊的眼里是这样的:

“只我从开辟以来,掌了这座天关,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求其儿女英雄,英雄儿女,一身兼备的,也只见得两个:一个是上古女娲氏,只因她一时感动了一点儿女心;不忍见那青天缺陷,人面的不同,炼成了三百六十五块半五色石,补好了青天,便完成了浩劫,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覆载;拈了一撮黄土,端正了人面,便画一个寅会至酉会,八万六千四百年的人形,从儿女里做出这番英雄事业来,所以世人才号她作神媒;一个是掌释教的释迦牟尼佛,只因他一时奋起一片英雄心,不许波斯匿国那些婆罗们外道扰害众生,妄干国事,自己割舍了储君的尊严富贵,立地削发出家,明心见性,修成个无声无色,无臭无味,无触无法的不坏金身,任那些外道邪魔,惹不动他一毫的烦恼忧思恐怖,把那些外道普化得皈依正道,波斯匿国国王才落个国治身尊,波斯匿国众生才落得个安居乐业。到后来父母同升佛果,元配得证法华,善侣都转法轮,子弟并登无上,从英雄上透出这种儿女心肠来,所以众生都尊他为大雄氏。”

看看,够标准的,—个成了神,一个成了佛,寻常肉胎凡骨的人,大概是不会有指望的。即便是英雄如刘邦,却因为“没有儿女真情,枉做了英雄事业,才贻笑千古英雄”;而儿女情长如唐玄宗者,却因为是没有英雄之儿女情肠,即便这样说来,人世间就没有够“儿女英雄”标准的人了?非也。如果制定的是任何人都达不到或根本无法达到的标准,那岂不等于没有标准了,制定标准的人岂不是无事生非闲扯淡吗?“始作俑者,岂无后乎?”标准在燕北闲人那里,够标准的人在他的笔下纸上。不过,他既然是向曹雪芹挑战的,《红楼梦》声明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云外人传云外事,梦中话与梦中听。”

原来都是当不得真的。

可燕北闲人是在凿凿有据地说梦中事、复原梦中人的。安学海出生于汉军旗世族旧家,其老祖先在努尔哈赤时代便立有功劳,挣了一个世职,进关后,票代相传,到安学海这一代,世职袭次结束,再也不会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等着他了,得靠本事讨生活。所幸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此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公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老两口直到三十岁以后,才得了一个儿子,且再未生育,自然是掌上明珠了。而安学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红楼梦续编》人物图《儿女英维传》則强闕为:

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可是,考了三十年,到了五十岁,打算考最后一次了了心事,从此不再关心功名时,却考中了,而且还是第三名进士,也就是探花。本来清朝定例,进士前三名是不能给旗人的,因为旗人享受的特权多,这一门路就让给天下读书人去争,可这次偏偏政策有些松动,偏偏安学海又考得很好。按例探花是直接可以外放知县的,在别的新科探花那里,一下子能捞个知县做,简直就是皇恩浩荡了,可安学海最怕的就是离家去当什么破知县,他只想在京讨个闲差,光领工资不干事,可皇上偏偏要选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当县官。在别人看来是人生大幸,在他却是大不幸,但皇命难违,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