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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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与天地相终始(6)

与蒋门神之战,作为侠的武松事实上已被完成了。当施恩说出他的意图时,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诌佞的,非为人也。”此时,武松尚不知施恩求他到底何事,只是有感于施恩对他长时间的殷勤照顾,他觉得应当脱人危困。当听说蒋门神种种劣迹,且是武艺高强之人,又担心他身体没有复原时,武松哈哈大笑说:“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这段话至少给我们传达了以下信息:一是他只以天下硬汉为对手,与鲁达、李逵相仿。二是惩治不明道德之人。因道德概念之内涵与外延的不确定性,行起事来,个人便实践着个人的道德观,武松与鲁达相仿,李逵实则是不明道德为何物的、凭借天性中的道德光芒来维护道德的。三是他曾用拳脚打死过猛虎。这是他一再要向人强调的。实则施恩找他帮忙,也是冲着他的成名作来的。四是敢作敢当,出了人命,自己担当,与他人无关。

核心意思是:我有能力打翻蒋门神,替你出气,因为我用拳脚打死过猛虎。武松做事行侠,是要把势造足的,大智量,大铺排,大张扬,大场面,绝不风高放火,夜黑杀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即使不得已做了暗事——比如血溅鸳鸯楼——他也要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字样,免得劳而无功,埋没了声名。你看他在去打蒋门神的路上,一伙壮健仆从,在前面挑着酒担飞奔,他在后面摇晃着高大辉煌的身躯,不紧不慢,逍遥自在,每前行一二里,从专等他的仆从手中接过三大碗老酒,立饮一尽。走了一路,武讼饮过十来回,算算,也是三四十碗酒。按武松的说法,他是一分酒一分本事,景阳冈下只喝了十五碗,便打死了猛虎,现在已喝过了当时的一倍还多,施恩家又是上等好酒,一定是比村野小店的酒有劲的。

还没开打,蒋门神已输定了。

势做足了,戏在路上已演到尾声,到了舞台,亮亮相,便是大收煞了。一个是打虎英雄,一个是“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的蝉联三届全国斯扑冠军的蒋门神。在小说臭手那里,必定要大戏大演,不铺排那么几章几回,绝不歇手,可施耐庵只用了区区一段:

“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到。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

完了。数一数,多少字!

作者然后才交代武松用的招数,还是不多字:

“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

完了。再数一数,多少字!

打完,武松仍不忘了炫耀他的成名作,他指着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的蒋门神说:

“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

武松到底用了多少拳脚才打死老虎的,他自个心里清楚,别人这样哄传,他也便这样认了,也这样自夸,反正,老虎确实是他用拳脚打死的。胜利者的话语空间向来是很宽阔的。三拳两脚便打死一只猛虎,比挥斥百万雄兵打赢一场战争,不知要豪迈多少!

武松、鲁达、李逵,是《水浒传》重笔塑造的三大好汉,他们的武艺各有千秋,他们的行事方式各自有别,他们的性格有同有异,但他们有一个带有本质性的区别,鲁达阔绰,做事侠义至上,李逵粗莽大于耿直,时侠时匪,武松也是阔绰人,可他于侠义之外,更近于人,更懂得人情世故,所以,他是天人。三人除此而外,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也颇有意味。鲁达与金翠莲相识,他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定格在她的恩人层面,此后,他的生活中没有过女性的出现。李逵身上的匪气太过,他的心中是没有给异性留出空间的,纯粹不解风情,异性也绝不会走近他的。他是一个魔王,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斧下之肉,包括宋江。李逵只接触过几个女人,在江州,宋玉莲开口一唱,他便一指头点了人家意个休克;在回梁山的路上,遭遇狄太公女儿,可能还没来得及看清美丑,便一顿板斧将其剁做肉泥,美其名曰:消食;在东京,只远远看了李师师一眼,便大发作放起火,杀起人来了;在战场上,他还遇见过对方女将,两军交战,他是什么想头,不好界定。可是,李逵是懂得男女之事的,就是古人说的“人事”,而且,还相当敏感。比如,他看见宋江与李师师喝酒,本是梁山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与男女调情应该关系不大——即便真的调情,也是工作需要嘛——可李逵马上想到一边去了,自己想歪了,还振振有词地指责别人一定做了歪事。看来,李二哥貌粗行粗心不粗,只是他实在不解风情,非道中人啊。

武松则有别于鲁李二位,他解风情,会风情,却不去风情,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与潘金莲之事,千年过后,还引得人对此喋喋不休,说长道短。有的说,他不愧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的说他不解风情,空使美人无寄托。对于前说,固然不错,可未免生硬,有了男女之事就做得男人了?对于后说,则属离开语境信口雌黄,把人当畜生看了。要知道,潘金莲是武松的嫂子,武大郎是他父亲一般的兄长,他从小就是兄长养护的,在古人的观念中,长兄比父,老嫂比母,他爱嫂是爱兄,敬嫂是敬兄,嫂不仁,他的情义完全化做仇恨了。其实,武松在女性面前是相当有修养,懂得怜香惜玉的,当潘金莲向他频频示爱时,他隐忍着,向他动手动脚时,他只是推开了她。想想看,这事要搁在鲁达身上会如何?搁在李二哥身上,两把板斧早抡欢了。那是一定的。

武松的懂风情还有三条证据作支持。

一是在被公差解往孟州的路上。在孙二娘店里喝酒,酒是下了蒙汗药的,武松早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他要戏弄这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为枯寂的旅途增添一些风情。馒头和酒端上来了,看看武松是如何与孙二娘调情的,他说:“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接着又说:“娘子,你家的丈夫却怎地不见?”孙二娘说丈夫做客未回,武松接口说:“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他将孙二娘哄进厨房切肉后,将毒酒倒了,却假装中毒。孙二娘见状,像所有得了便宜的女人那样;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她令两个伙计去抬武松,准备剁人肉馅,武松使了暗劲,那两个蠢汉怎搞得动他。孙二娘一边骂手下无用,一边脱去了绿纱杉儿,解下红絹裙子,裸露出女人胳臂,伸手弯腰,武松被她轻轻提了起来。武松要的就是这个,作者写道:“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你看看,这动作多下流!但却好玩,谁也不觉得武松对孙二娘有什么黄色企图,只是很干净地玩罢了。即使像鲁迅挖苦过的,那些见了女人的手便会想起胳臂,由胳臂想起什么什么的,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羊杂碎的伪君子们,也实在想不出来,要不是张青及时赶来解劝,武松还会做什么。谁都相信,他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仅是用风话漏孙二娘下手,然后惩治这个吃人女魔罢了。

二是对蒋门神的小妾。有“前科”的武松表明他是解风情的,他决非金刚怒目式的、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二话不说便拔拳飞脚扁人的枯燥好汉,相反,他是一个有意思的,能给人带来正义感、安全感和愉悦感的有趣的人。蒋门神的小妾是行院名角出身,长相自然不错,武松喝足了酒,要打蒋门神,却先进了酒店,找一副面对小妾的座头,双手按在桌子上,不错眼地看人家。看得小妾招架不住,只好把目光瞥向一边。酒保来伺候他,老板娘打一回酒,他嫌不好,第三次打来,他还嫌不好。折腾得差不多了,他叫老板娘来陪他饮酒。看来,夫霸妇横,蒋门神的小妾也骄横惯了的,连酒保都看出武松是在故意找茬,她却不知轻重,从柜台里奔出来要打武松。武松要的就是这个,不等她出来,他已抢进柜台,“却好接住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丟”。

罢了,到此为止。武松对女性还是有分寸的,因为他声明只打强汉。李逵也做过这种声明,可在动手时,就没轻重了。天人武松,端的是手粗心不粗的呀。

三是对张都监家养娘玉兰的态度。张都监为给蒋门神报仇,在中秋明月夜设家宴请武松喝酒,为麻痹武松,让他多喝,喝醉了好下手,便叫出自己最心爱的养娘玉兰,当席唱曲佐酒助兴。在古人那里,让内眷出来伴客,这规格忒高了耶。玉兰唱了曲,还亲手给武松敬了酒,为彻底麻痹武松,张都监主动要求把玉兰配给武松做媳妇。武松听了此话,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这是谦词,并非推托,与“哪里哪里”的意思一样,说明他实则是有妻室之念的。在那时,这桩婚约像领了结婚证一样牢靠。英雄美人,天作之合,流落江湖孤苦伶仃的武松,当下便做起了娇妻美室之梦。因此,半夜后院喊捉贼时,武松第一念头便是:“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又有玉兰亲自来喊他,他已把自个不当外人了。有了这个情结,当他大闹飞云浦,重返鸳鸯楼时,心中郁积的那个恨,那个屈辱,原来那个做事有分寸的大侠武松变得像李逵一样残忍。张家一门老小,主仆老幼,一个不留。碰见他的未过门的媳妇玉兰,作者写道:“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眼也不眨,也略不分心,也无话可说,说话的只有手中已被砍缺了刃的朴刀。武松粉红色的春秋大梦,转瞬间,被猩红色的血淹没了,他由一个有情有义的侠,变成了滥杀无辜的魔,天人在这一刻,迅速蜕变为恶人。人都杀尽了,他似乎才顾得上长出一口气,说:“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

人的内心的残忍之苗,在优良的文化的长久浸泡中,也许会生出春意盎然的树来的,但,无论多么优良的文化,对人内心的改良作用都是有限的,绝不会连根拔掉,一旦气候适宜,恶念还会以不可阻挡之势酿成的。侠的诞生是要有适宜的土壤的,而优良的侠,必然要在优良的侠文化中才可茁壮成长,否则,侠的刀刃永远会是双刃的,有可能砍向邪恶,也不排除砍向良善。

诸君切记:侠的角色,是与天地相始终的,握在侠手中的都是双刃剑、多棱剑,同样也是与天地相始终的,他有可能手挥利刃,刺向人类的公敌,捍卫天经地义的道德律条,也有可能刺向你,我,他——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无辜者,以及整个世界。

看看鲁达手中的禅杖,看看李逵手中的两把板斧,看看武松手中的朴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