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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流年波光(5)

我在一个迷人的秋日里重返天罗山,去看望母亲,去寻找童年的踪迹,去看望那些留下过我小小脚印的黄泥土地。童年的时候雨水特别多,好像总是下雨,而下雨天我也必须出去放牛,那些地里就留下了一串串小小的脚印,那些脚印经年累月不消失,里面总是汪着一个扎着蝴蝶结的身影。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一趟故乡,如果不回去就像失魂落魄一样,浑身倦怠。今年国庆节,是我母亲生日,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初三,很难碰到这两个日子在一起的,天气也和我们的心情一样很清丽晴朗。我和母亲一道,拎着菜篮子到后山水库去洗菜,老松树撑起的石板桥下,很多小黄花鱼来抢我们手中的菜叶和那些鸡肠鱼肠。小时候我常常在中午放学后到这个小水库里来捞鱼,也是用一些菜叶或者饭粒放在一个饭箕里,上面罩着一个自制的线网,见一小鱼儿钻进去了,立刻就把网拎起来,可常常是徒劳,菜叶和饭粒给它们吃完了,它们却溜之大吉,可见鱼比我聪明。当然如果像今天这样能有些带腥味的鸡肠和鱼肠,那些鱼儿肯定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那个时候我们家一年也难见几次腥荤之物。可惜如今的我越发地笨拙了,即便有这么好的诱饵,也仍然不能将它们捕为囊中之物。石板桥下清澈的湖水中,那些鱼儿成群结队,大摇大摆,鱼头上红色的斑纹像水里旋转的红花,它们奋力争抢着我手中的食物,全然蔑视我的存在。

两只白鹭在水库后滩上踱步,我立刻就来了兴致。这种鸟是不多见的,特别是几十年前我在家的时候,那时我们农村缺柴火,山上树木都很稀疏,山禽野兽窝藏不住。这几年农村劳动力流向城市,村下只剩下树木、老人和孩子,各种鸟兽重新又多了起来。母亲说,白鹭现在不稀奇,树林里豺狼和野猪以及许多以前没有的动物都有了,狐狸在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常到村里的鸡圈旁来偷袭。

母亲对我说,水库后面的山坡上新近做了一排房子,是镇里花炮厂做的药库,后山转桥村前几天又炸死了两个人,是鞭炮厂拌爆竹药的。我们的村子和它相隔六七华里,窗户上的玻璃都震得直响,人们以为是地震了。我听罢心里又是一沉,美丽白鹭和红狐狸的浪漫情调顿时蒙上了生命悲凉的沉重阴影。这样的消息每年都有很多次传到我的耳朵里,常常都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甚至是同学或者亲戚。

我让母亲把菜拿回家,我想到水库后面的天罗山去转转。母亲叮嘱我,千万不能一个人上天罗山去,山上有野兽。母亲为了阻止我上天罗山,就对我说,你小叔在家,你上他家去逛逛吧,母亲知道我最喜欢小叔,小叔只比我大半岁,却是我从童年到少年时代的庇护神。后来我就到小叔家去坐了一会儿,小叔开了一个生猪屠宰场,因此不用出门或去鞭炮厂做工。我们很自然聊到前几天转桥鞭炮厂出的事故,据说是两个拌爆竹药的人没有按照规范操作,一次拌药的分量超过规定的分量。两个人炸得尸体全碎了,胳膊和腿、肠子到处都是,其惨烈之状不忍复述。

小叔说,就我们这块地方包括毗邻几个县,方圆数百里,还在从事烟花爆竹生产的仍然不计其数,各种家庭式的小作坊小工厂到处都是,就我们天罗村里也有几十人在附近各个鞭炮厂里做工。我们又说到同龄的海胜,海胜也是小时候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目前在他姐夫的花炮厂里打工,就是专门拌药,其工作环境也是十分危险的,而做姐夫的给他的工资却比别人更低,小叔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酸楚。老百姓在从事危险工作的同时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

生命是有疲惫意识的,长期从事那些危险的需要特别小心的工作,后来就麻痹了。就像每年都有那么多人出了交通事故而仍然有人违反交通规则一样。村里还有一个女子,三次怀孕都流产了,医生和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怀的一个男孩生下来时是一个死胎,医生发现孩子的脐带是绿的,问产妇从事什么工作,产妇说是编爆竹的。原来这女子长年编爆竹,而且编的时候手边喜欢放一碗茶,那些爆竹药就从茶里进入了她的体内。

谁的责任呢?责任好像只在自己,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你没能好好珍惜生命。是农民愚昧和素质低下吗?还是因为县里、镇里的干部都走马灯一样的调换,每个干部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已经调走了,抓经济效益和上缴税收又是每一任干部在位时必须立见成效的政绩,而花炮厂里就有能够立竿见影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效益。

当然,这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事情,它有着很深刻的历史渊源,个人的命运从来都是与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在那些生命面前,我这些文字何其轻飘啊!

我们这个水库,实际上就是一口当家塘,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人工挖掘了池塘,加固了塘坝,淹没了后面的几块水田,就变成了一座小水库,如今水库坝上长起了很多大树,有枫树和杨树,还有苦楝树,特别是那些柳树,根须繁茂,一排排在大坝上安营扎寨。因此大坝是更加牢固了,山中的洪水再大也不能将大坝冲毁。水库里的水除了灌溉下游的几十亩农田,还解决了村子里五六十户人爱的人畜用水。

两边的山影倒映在水里,水质纯净,甘甜清澈。夏天的水库坝是纳凉的好所在,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库坝上都有凉风习习。相传曾有一个下放的女知青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曾在这里跳河,但并没有等到悲剧发生,就被我们村里的人发现了,拉上岸以后,村里人用锅底顶着她的肚子,救活了她。为此母亲一直说,我们的水库德性好。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一道在水库里扯猪草,呛了一口水,眼睛都翻白了,是小叔把我拉上了岸,那也是应验了母亲的话吧。我家门前有一座石拱桥,桥的两头连接道路都必须转弯,虽然因年久失修,桥上的栏杆已经荡然无存,但从没有一个路人在这座桥上跌倒过,母亲也说是我们这座桥德性好。母亲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有德性。所有的生命,包括猪马牛羊、飞禽走兽,甚至于一座山和一片水,最具智慧当然数人,都有生命,甚至于都有道德底线。但是人和其他的生命相比却不一定比它们更有德性。

我往水库后面那片山坡上走去,走在山脚的石子路上就能看到那一排平房,有一条新修的土路通往山上去,山嘴也被挖土机挖出了一块空地,以便于拉货的车子来往更加方便。我仔细地看过那排据说是堆鞭炮药的平房后,心里仍然十分沉重,那些硫黄和毒硝会不会在搅拌时起火,暂且不敢说,但它所散发出来的碎末,肯定会随着山洪流到我们的水库里,积累到一定的时候,那些曾经清澈的水会不会使村里的胎儿又一次脐带变绿?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尽管母亲已经老了,而侄子和侄女都已考取了大学,他们曾对我说:“大姑,我们将来也要到城里去买房子,做城里人,也要和你一样只是偶尔回到天罗山来转转。”我也相信是这样,我们的村庄已经改变了模样,我已经嗅到了那种荒凉寂灭的气息,我已经预感到村庄已经在渐次消失,可是我当然不愿看到它是消失在硫黄和毒硝的迷雾中。

水库里有十几只墨绿色的翠鸟在水面上飞翔,它们在不断地和水里的鱼儿打着水仗,这水面和水里的激烈搏斗,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美妙和有趣、有时候居然只有敌对的态势才能营造和谐的美。旁边还有几个白色的高脚鹭鸶在水边的浅草间走来走去,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跃出点点波光,这情景比一幅水墨画更加令人心旷神怡。

下午我跟着母亲到地里去摘棉花,远远地望去,田畈里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扎成小个的稻草人还站在田里,它们再也不会变成金黄色的草垛了,人们为了省事,会在冬天里点燃那些稻草,让它在田间化成灰烬,变成肥料。村头曾经有过的那些草垛是我们孩提时代的美好记忆,我们趴在高高的草垛上数星星,在草垛间捉迷藏。有一次伙伴们很久没有找到我,我竟在里面睡着了,醒来时一个蓝色的月亮正在头顶望着我,那种新草垛甜津津的香味至今还让我沉醉,那是真正的乡村秋天的味道。

草垛在乡村还有另外一种隐秘的作用,那是情人的最佳隐秘场所。我在少年时代就曾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看见我的三婶从一个草垛里钻出来。那一次我和妹妹打架,我把妹妹的新衣服撕了一个大口子,母亲撵着我打,我钻进了一个草垛,我钻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那男人是后山说鼓书的,每年正月都要到我们村庄上来说鼓书。我当时吓得心里嘣嘣直跳,扯起脚就往回跑,那时我懵懂之间也知道那是在干什么。草垛里的秘密乡人其实是心照不宣的。但现在的乡村连那种秘密也没有了,守着空巢的女人,那些闺房都是空着的,在寂寥无奈之中,陪着电视机里的情人流泪,想起自己那个冤家。

乡村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一种空寂状态,它像一幅油画一样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动态和喧哗。除非有人家要办白喜事,这样乡人大都要从远处回来。办红喜事一般选择正腊月,那个时候正好乡人都在家里,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天热闹。办白事当然是事先不能预料的。比如去年柳婆婆死在田坝沟里三天才被发现,出了这样的事,凡是本村庄的都要回来帮忙,给亲戚报信,扎纸轿纸马,请道士做法事,捧莲花碗,敲锣打鼓,烧香纸、放爆竹,送亡灵上奈何桥。然后村庄就又人影稀少,归于寂静了。

我的侄辈们很难想象门前的小河是人工修造的,水库坝是人工加固的,那种几百人甚至于几千人几万人在一起干得热火朝天的场景,只能存在于乡村的历史,而历史又只能写在我们的记忆中,它会随着我们的日渐疏远而淡薄,它会随着乡村的日渐衰退而消亡。现在的乡村对于现在的孩子是简略而寂寞的,它掩盖了其本身的厚重,那是生命本身的厚重和苍茫。

母亲总是喜欢对我唠叨村里的事情,谁谁病了,看样子是治不好的,因为怕人财两空,现在家里等死。谁谁到镇里麻将机上去打麻将,一个晚上输掉三千多,谁谁好吃懒做,专门偷鸡摸狗。在母亲的观念里懒惰是最不能原谅的。每次我们建议母亲到城里的我和妹妹家去住,母亲只住几天就像失魂落魄一样,坚持要回天罗山,播种和收获才能给予母亲最大的快乐。后来我仔细想想还是理解了母亲,就像那么多人明知道在鞭炮厂做工危险,却仍然会不停地做一样,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生存就是一种状态,绝大部分人在没有选择的状态中,墨守成规地遵循着自然法则,一切被动地顺应环境,不知道应该做哪些事,或不应该做哪些事。不停地劳作实际是乡村人的一种生命状态,有的人甚至不缺钱花,但他也会不停地做事,就像我实际上不为什么,却必须不停地读书和写作一样。劳作是一种生命状态,它是与生倶来的,它同样是一种精神的必须,劳作就是灵魂的故乡,母亲如果不劳作,她的意志就会坍塌,生命就会像花一样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