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时候,三十八军大部已过了公路桥,湛江来从团长的吉普下车后径直走向连队暂驻地。
老宋早就在桥头上等他了,等他走过来上去就是一拳狠的。
“你大爷的!上次怎么说的,不许你再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许你再胡来,你他妈的都当耳边风,俺是在师长面前拍胸脯打包票的,一定要把你改过来,可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随后老宋蹲下腰去,捂着脸就哭开了,他喃喃着:“当初你是一个团长,打呀打呀团没了,当了营长,营也让你打光了,好不容易解放了!到现在出来,你这是要把连也打秃了呀!
“当初连里宣传老兵复员,你他妈一声不吭,抗美援朝一招呼,让俺劝回家的老兵又得让俺找回来,当时你他妈在哪呢!”说着,老宋就拍自己嘴巴,哭道,“俺他妈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呀……不是人做的事,都他妈让俺做绝了!”
湛江来捂着红肿的嘴巴,弯下腰搂住老宋,说:“对不起你,兄弟。”
那一夜,雪停了,全连一百五十二人,非战斗减员二十四人,战斗伤亡六十九人。
在这月光惨白的夜色中,有两个人睡不着。
书里乖双手拄着大脸问:“你说咯,他心里到底想啥子呢?”
哄子蛋撇了撇嘴,望着星星说:“你说谁哩?”
“湛大头呢,你说他是不是阎王爷下凡咯,连子弹都绕着他走呢?”
“不像……他是过劲的人儿,厉害得紧!”
“你啥时候跟的他?”
“辽沈战役的时候喽,你比我早,还不晓得?”
“那个时候哦,哪知道嘛是闹革命撒,我呀,也是比你早一点点,以前在国民党那边捞饭吃的。”
“我可不是,不过听说磨盘、老油醋和佛爷都和连长打过鬼子,那个时候他们十五、六岁,满山打游击,厉害得紧!”
“诶?你们说谁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嘎子跑了过来,他往两人身前一坐,接着说道,“子弹不好搞,头盔也没了。”
书里乖拍着他脑袋,笑道:“脑壳子还在呢,没得事。”
枪嘎子嘿嘿傻笑,从怀里掏出压缩饼干递给俩人,说:“你们知道不?连长有个毛病,总喜欢把死人的身子扒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给人家穿上,这事你们知道不啊?”
“晓得,磨盘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可爷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这习俗。”
哄子蛋皱着眉,说:“我死了可不想被他扒光光。”
枪嘎子说:“他不扒自己人。”随后傻笑道,“咱都一起洗过澡,谁没看过谁啊。”
他们在这嘀咕,却不知湛江来正在驻地后面,也就是公路桥东侧的分捡区翻尸体呢。
湛江来跟卫生连的士兵说,连里头西边去的弟兄想家,死在国外回不去,他想帮他们回家。卫生连的人见他说得神神叨叨,想了想就没拦他。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外乡鬼不认路,冰天雪地的,有个熟人叫他们回去,心里也算对得起弟兄了。
那个时候不让点火把,湛江来就在帐篷里戳开手电筒,拿着热水毛巾,一个一个给他们擦干净,有炸零碎的,他就瞅哪个零件能接上,就凑合接上去。
“弟兄们……湛大头给你们擦干净了,咱们早点回家,省得家里人惦记,咱们命不好,都赶上这时候了,你们先走一步,湛大头把事做完了,就找你们去……”
说着说着,湛江来就哭了,他蹲在一排排的尸体中央,脸埋进血污的毛巾中不住哽咽着,可他不敢哭出声,呜咽得像头孤独的老狼……
第二天一早,山里有些雾气,枪嘎子出来继续找他的钢盔,见磨盘在做俯卧撑,小孩子心性就上来了,骑上去就是一脚,磨盘黑着驴脸把他摔下来,咯咯乐道:“小玩意儿,跟爷装是不是?”
枪嘎子傻笑着,问:“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磨盘光着膀子,一边套棉袄,一边说:“听连长的,他打到哪爷就跟到哪儿。”
枪嘎子没出声,低头摆弄着衣襟,磨盘看他心里有事就问:“你今天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