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望去,蒸腾的雪雾随寒风穿涌山谷,那两个挪动的身影蜷缩在一处散兵坑中。短短的十米,两人却用尽了一个小时才爬了进去。
极度低温之下,两人相互搂做一团,四只眼睛木然地盯着坑里几具烧焦的尸体,那些尸体扭曲着纠缠在一起,老油醋绵长的呼吸开始变得剧烈,他不敢哭,哽噎着捏住书里乖的手。
“分不出来了……”书里乖干哑着嗓子低声说。
老油醋有些不甘心,他挪动身子往尸体堆里爬,默默地掏了半天才气馁地将脸埋进泥雪之中。
他唔唔地哭,被荒寒的冷风捎去,没了一丝生息。
许久,书里乖才在恍惚中听见老油醋的哭泣,他断断续续地说:“一掰就断了……分也分不出个数……你跟连长说……我回不去了。”
书里乖盯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尸体,像黑色的老枯树,也像结在一起的腐朽莲花,其实他早就放弃了,从他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莫大的悲伤将逐一把他吞噬,他强忍着浑身剧痛,尴尴地笑着。
“得回去……我想我婆娘……”
“那你自己走!我回不去了。”
“你怎么回不去!我们都得回去,去种地,去生孩子!”
书里乖开始愤怒,他蹬了一脚老油醋的屁股然后把枪窝在身下蹭过去,那些焦黑的冻尸近在咫尺,他愣了一会,盯着一只手上的戒指说:“你瞅,这是美国人的。”
然后他掰开一个尸体的脑袋,指着下面又说:“腕子上有表,这也是美国人。”
老油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就咽下眼泪,呆呆地说:“那好,那好,你告诉我这个坑是谁的?是张晋贵的还是薛福地的?”
书里乖僵住了,他哑着嗓子半天没答上来,老油醋就攥着拳头说了四个字:“都是死人。”
没错,这是每个人的主旋律,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单纯且纯粹。书里乖再如何自负也不会去反驳,所以他想到了什么,对老油醋说:“如果我牺牲了,你把我埋了,这里太冷。”
“炸没了呢?”
书里乖哭丧着脸说:“把我烟袋捎回去,袋子里有地址。”
老油醋盯着书里乖,书里乖也盯着他,片刻后两人都咯咯地乐了,也许是笑得猖狂,对面林子里扫来的子弹令他俩拼命地往坑里钻,极度的低温使冻土格外松脆,散兵坑边沿飞溅的泥块几乎把他们埋了。
身后的主阵地响起机枪声,稍后便是你来我往毫无意义的回敬。书里乖抬起胳膊向外放了一枪,像是参加一个庙会,他觉得现在剩下的子弹只能这样去庆祝才有意义,因为他随时都会死去。如果一个士兵在死后被发现在他的袋子里还有子弹,那会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至少书里乖是这样认为的。
“我婆娘如果面对一个死去的爷娃子,她宁愿看到的是个烈士。”
老油醋皱起眉有些不明白,书里乖笑了,说:“能多分点谷子。”
“你个骚青太滑头。”老油醋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他摇头,看着坑外跳闪的流弹喃喃自语:“我觉着我死不了,我也不是为了当烈士来的。”
“为哪个?”
“我干不了农活,又没技术,大小仗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我想看看自个究竟是个什么命,要是在这都死不了,我还得在部队混日子。”
“至死方休咯?”
“我只是信命。”
书里乖听完突然有些麻木,仿佛看到周围的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他干呕着,一阵厌倦的恶心,接着一声闷雷将他震了出去,都来不及再看一眼老油醋。
浓黑的硝烟散去,湛江来放下了望远镜,那个散兵坑被炸没了,也看不到书里乖和老油醋,也许血肉无存,也许深埋在异国的冻土之下。
总之,在这一刻他只是又失去了一双老兵,但那个坑却还要填,还得有人去,即使坑不在了也得立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捶胸顿足或者扼腕叹息,只有焦急地盯着飞虎山。
几颗迫击炮弹爆炸后,双方又静默了,开始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雪花你追我赶地拼命落下人间,落在地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