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不知怎么跑出的校门,也不知怎么拦住的一辆Taxi:“香满楼!香满楼——”除了这几个字,她什么也说不出了。到了地方,司机等她下车。她一动也不动。司机帮她打开车门。“到了,小姐?”
“哦,谢谢。”她下车就走,连钱也不付。司机撕一张收据给她,她却瞪着两眼看着司机,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拦住她。司机只好说:“车费,女士。”
“哦,对不起!”她这才付了钱,摇摇晃晃地往里走。“Becareful!”(当心)司机忍不住在她背后喊了一嗓子,耸耸肩说,“这年头,女人喝得比男人还厉害!”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循规蹈矩,衣履整洁。香满楼并不很大,但是有名,在香港、北京都有分号。紫薇进了厅堂,只觉得两腿发软。辉煌的灯光在她眼里好像乱舞的金蛇,她什么也看不见,扶着墙就坐下了。带位的小姐迎了过来,问道:“您订了座位?”
“不,”她说,定定神又说,“我……找人。”
“您是紫薇小姐吧?”带位的忽然若有所悟的样子,十分殷勤地说,“请跟我来,请——”紫薇这才觉得心有了着落,感激地对她笑笑。上得楼来,只见靠窗处远远地站起来一个男人。紫薇只觉眼前发黑,心又是一阵乱跳。带位员把她带了过去。“不,”紫薇走了一半,陡地止步,睁大两眼说,“不——”那男人却走了过来,殷勤地扶她坐下。“不,”紫薇又说,双手使劲地撑着桌面,绝望地说:“不,——”不什么呢?不要坐呢,不该来呢,还是不要见他呢?都是,又都不是。紫薇已彻底乱了方寸。原来那男人根本不是周峻,而是从沙滩到马路几度追踪她的那个男人。“请原谅,”那人说,“我只是出于仰慕小姐……没想到惊吓了您……”一边说一边递过一杯加了白兰地的热茶。“你怎么敢……怎么知道……”紫薇双手齐推,脸色煞白,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晕。那人不再说话,一手揽住紫薇的肩,一手把杯里的热茶一口一口地喂进紫薇嘴里。他也吓坏了,一声接一声地说着:“对不起,请原谅……”生怕紫薇真的晕了过去。
紫薇无力挣扎,也怕自己真的晕过去,那笑话就闹大了。又气又怕,只觉浑身发冷,也只好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热茶,慢慢地这才觉得缓过气来。立即摆脱那男人的搀扶说:
“你怎么敢?……真卑鄙!我……要去找律师……告你。”
“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那人说,“只是请,先镇静下来。不要……伤了身体……”看见那男人也吓得脸色煞白,相信他对自己确无恶意,紫薇站起身来要走,可手脚都不听使唤,只靠在桌子上索索打战。
“你务必再喝杯热茶……一小口白兰地。请你。我知道自己太不对了。是,也可以说是卑鄙。我一定马上送你回家。只请你稍稍恢复一下,我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知道自己是大错而特错……大错而特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看那男人如此低声下气,反复道歉……紫薇不禁长叹一声说,“请你走吧。”
“是。”那男人说,“也许,还是我送你……”
“不需要。你走!”“那我就改天再登府向你道歉,请相信我只是——只是过于仰慕小姐……”
“你走,滚!”紫薇叫道,连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这样激烈。
那男人默默地站起来,满脸愧色,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眼神恭顺而凄惶。又踌躇了片刻,才向紫薇深深俯首致意,转身走了。
紫薇双手托腮,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渐渐地明白了:他是从自己在沙滩上画字猜想到周峻的。从沙滩到马路到学校,到一束一束的玫瑰……时间不算短了,也真是煞费苦心……
只可惜,他不是周峻。
自己也糊涂,怎么就真的以为是周峻呢?
怎么可能呢?
真的就绝无可能么?
还好这人还讲理。
还好这人不是流氓。
不然真够危险的……
周峻,周峻,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怎么就不能出来呢?
就连一封信也不给我?
当然,自己也没给他写过一个字。
也许,我该回去看看他。
至少,托人打听打听他……就这样,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
不是周末,吃饭的人本就不多,渐渐地也都散了。紫薇觉得自己恢复得也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来叫侍者结账。侍者十分殷勤:“卢先生已付过了。”哦,那人原来姓卢。带位小姐也专程赶来送她。这样殷勤!想起那大捧大捧的玫瑰花,这姓卢的一定出手阔绰,小费给得很多。紫薇轻蔑地一笑,缓缓地走了出去。刚走了没两步,那辆乳白色的奔驰就跟了过来。原来那人并没走,一直还在等她。她匆匆返回店内,让侍者为她叫来一辆Taxi。坐上了车,说了地址。这才想到时间实在不早了,回去得编个什么瞎话才是。她今天太紧张、太累,实在没精力再解释什么,或为什么争吵了。快到家时,从车的后视镜里,隐隐约约地看到那辆奔驰还在远远地跟着。
哦,原来他还在送她。也许,她今天真把他也吓着了。从第二天开始,又开始了玫瑰攻势。全班人都习惯了。她也习惯了。哪天花来得晚一点,倒好像不正常了似的。他也不再是永不露面了。隔三差五地,乳白色的奔驰就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迎着她,跟着她……接着,人就走了出来,点头、微笑、招手、躬身致意……哼,干脆正经八百地追起来了。开头,她只是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地走自己的路。渐渐地,也偶尔点点头。终于,有一天给了他个笑脸。那天,紫薇太高兴。考试卷子上,她得到了到美国后的第一个A。虽然还有个尾巴,但毕竟进了A的行列。她高兴得尖声叫了出来。和女伴们一起跑出校门,还在高声谈笑,迎面就见到他靠着车门站着。那人真机灵,见她高兴,立即就走了过来。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女伴一见,都嬉笑着闪开了。两人就这样正面相逢了,她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敛。他却不笑,眼睛里藏着深深的忧郁。紫薇的心不禁一动,这神情,好熟悉!莫不成就这样默默相对?在大街上?于是紫薇就对他微微一笑。他立即眉开眼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原来这人还不难看,紫薇想。“上车吧?”他立即打开了车门。“不。”紫薇说。“那么,陪你走走。”他立即碰上了车门,双手把花递了过来。紫薇不接,他就哈哈一笑,顺手把花扔在了车上。一边窥视着她的脸色,一边亦步亦趋地陪着紫薇踱起步来。紫薇不说话,心想:看你下一步怎么办?他也不说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七十九天了。”紫薇心里不禁又是一动。可不是,缠缠绵绵地,是有两个多月了。只不知他这七十九天是从沙滩初遇,从马路追逐,还是从送花开始?看来,他倒挺认真,不像是逢场作戏……
心里一动,嘴上就不禁说道:
“你这是何苦?”
“难道我愿意吗?我何尝不知道不该这样打扰你……我也曾极力控制自己。但凡我能……可惜……活了四十岁,我这才懂得了什么叫不由自主……”这个人真会说话,不显山不露水地,既介绍了自己,又表达了感情,还显得挺诚恳。过去追紫薇的人虽多,但这个年龄,追得这么执拗,这么“高级”的人,倒也少见。他真有四十岁了吗?倒看不出来……
这么想着,对他的好感不禁又增加了几分,可自己早已名花有主,这样和他在街上并肩踱步算怎么回事?万一叫人看见,回去怎么说得清?幸亏刚才没把那束花接过来,要不,可就更好看了……
想象着自己捧着花和他并肩漫步的尴尬样子,紫薇不禁扑哧一笑。
那人好像紫薇肚里的蛔虫,见她一笑,立即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像话,我总想什么时候能当面向你道歉……”紫薇上次已知道人家姓卢,淡淡地一瞥名片,只见上面写着什么公司什么集团什么董事什么总经理的一大堆头衔,眉头刚微微一皱,说:
“卢先生——”那人忙道:
“叫我大卫,我叫大卫,请多多指教。”人家这样客气,紫薇只好说:
“我叫——”
“紫薇小姐。我是早已深铭在心,深铭在心了……”自己也觉得说得俗气,忙不迭地从西服上装小口袋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叠纸来。紫薇一看,只见上边纵横交错,写的都是“紫薇”二字。毛笔字写得很潇洒,字里行间还画得有自己大大小小的正面像、侧面像。更叫人不好意思的是:有的纸上干脆就是自己的小名:紫紫、薇薇地成团成堆……
紫薇不觉怔了。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他:黧黑的面孔,南方人深深的大眼睛,眉毛很浓,嘴巴很大,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不能说长得好看,却很有男子气概,特别是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时,透出那么一股又大胆又小心,又带着一缕忧郁的神情,那是很难不叫女人动心的。
特别是像紫薇这样一个内心充满深深的渴望,又十分寂寞的女人。
“大卫。”美国人互相叫名字是很平常的事,特别是当别人要求你叫他名字时,你一定不叫,就表示你不尊重对方,不愿领受他的好意或你对他有看法,十分反感……因此,在大卫提出要叫他大卫之后,紫薇也不好非叫他卢先生不可。
紫薇本想说“不!不,不要,不该……请不要纠缠我……”可刚叫出名字,还没说出下文,他已经面露喜色。不,说“面露喜色”其实很不确切。是,是面露喜色,但更多的是一种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终于被理解,甚或感恩图报……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一种让被奉承者、被追求者十分熨帖、十分受用的表情。
这真是一种杀伤力很强的武器。卢大卫,或者说大卫?卢此刻既然表出了这个情,紫薇也就不知怎么,糊里糊涂、无可无不可、或曰降尊屈贵地被他请上了车。白色奔驰飞快地沿着海边公路奔驰。海风迎面吹来,天气实在好。大卫终于把车停到了一个面对大海,三面是树的小山坡上。哦,这儿实在美丽,美丽而幽静。两个人默默坐了半晌。大卫伸手扶紫薇下车。“不,”紫薇说,“我想我该回家了。我先生在等我。”大卫的眼睛飞快地闭上,又迅速地睁开,好像躲闪抽到脸上的鞭子似的,眼睛里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我马上送你回去。”他说,“难道不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那次在香满楼实在……”
“已经过去了。”紫薇缓缓地说,“那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谢谢。”他立即活跃起来,“那么,是这个地方有错?”
“什么意思?”
“因为我一直想请你来这里看看,这里实在太美。”这人实在会说话,这地方又实在是美。紫薇还能不下来么?
“只坐十分钟。”她说。
“一切由你。”他说。“我唯命是从。”这一坐,只止十分钟么?
“我实在不了解你为什么……”紫薇毕竟是中国人,中国人的伦理道德观念太强,没来由地和一个陌生男人这样默默对坐,虽然很惬意,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就得说清楚,就得了结。于是紫薇终于开口说。
“我却完全了解你。从第一天看见你在沙滩上书写时就……”他幽幽地说,“因为我也曾这样做过。”紫薇慢慢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他:
“也在沙滩上?”
“是。不过不是在旧金山,而是在台湾。不过我不像你那样深沉,我几乎天天想跳进大海。如果不是因为我上有寡母,下有弱弟……那年,我是二十二岁。”紫薇充满同情地望着他,警戒心理又消除了几分。真的?世事真有那么巧?她失去爱人时也是二十二岁。只不过她是自己抛弃的,仅仅由于愚蠢。而他,似乎是被弃的。从这点看,他比自己更值得怜悯。
“她叫梅莎,比我小一岁。我们是很近很近的近邻,几乎是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时候,台湾生活水平还很低。我家不富裕,她家比我家更穷。我自幼丧父;她母亲长年卧病。我是我家的长子,她是她家的长女,都自小尝尽了人世的艰辛。人家的青梅竹马讲的是两小无猜;我俩一块儿长大,迈的却是小大人式的互相扶掖互相体贴的步子。两家的亲戚朋友都习惯地把我们看成一对儿,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会分开……”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他的脸在暮色中也慢慢模糊起来。声音却是清晰的,清晰又带着一缕淡淡的哀伤,几分无可奈何的惆怅……
“我家拼死拼活也要供我上大学,她呢,高中毕业就找了个小差事养家。当然,有时还偷偷地资助我一点。我上大学念的商科。我本来喜欢历史,可生活中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希望毕业后能有所进取,不但可以供养老母弱弟,还可以给她一个安定和幸福的家庭……可是,没想到毕业后却很久找不到职业……”他忽然不说下去了。默默地眺望大海。
“后来呢?”紫薇问,脑子里浮起还是在歌舞团时读过的各种台湾言情小说的版本;伊人变心,劳燕分飞;或是为赚钱而被骗,沦入火海……
“后来,我一个同班女同学的父亲给了我一份工作,一份很好的工作。是跨国公司。……一年后,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台湾去找她,这才知道——她已经嫁给了我这位女同学的爸爸。”
“啊!”紫薇脱口惊叫了起来。原来生活,生活远比那些小说更会编排,更出人意料,更残忍,更令人无可奈何……
“她竟为你——作出了这样的牺牲……”半晌,她说。
“也不完全是。还因为……”他吞吞吐吐十分碍口地说,“还因为我和那女同学过从密了些。我原是为了找工作……她的性情原很温柔,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决绝……”
“哦——”故事突然这样直转而下,紫薇不知说什么好,只含义不清地哦了一声。
“当然,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她的心。”他突然急急忙忙地说起来,把一切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紫薇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这是一轮残月,海上有雾,天边有云。月光凄凄惨惨地照在他黧黑的脸上,黯黯淡淡地泛出一片灰白,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紫薇突然十分可怜他,垂下眼帘轻轻问道:
“后来呢?”
“后来么,”他惨笑一下,牙齿在灰黑的脸上显得瘆人的白,“她死了。”紫薇惊跳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
“对不起,”他也赶忙站了起来,“我又吓着你了。我本不该用这悲惨的故事打扰你……”
“不。”紫薇又坐了下去,心里乱慌慌地。
“我像疯了一样地每天在街上乱跑,在海边乱跑——如果不是妈妈……妈妈安慰我,说这不怪我,这都是穷之过!……从此,我恨透了贫穷,我要发财。我不顾一切地疯了似的赚钱……”可是紫薇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从夜雾里,从乌云中,一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地向她走来。是的,那是周峻,她的峻峻。他杀死了她。谢天谢地,峻峻还活着,活着。她也杀了他,也像大卫杀梅莎一样地向他捅了刀子。可他没有死,这不是因为她刺得不深,而是因为他的坚强,他生命力旺盛,他有自尊,他有理智,他有他的事业……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这几年,她光知道思念他,沉湎在自己的悲哀中,现在才知道自己伤他多重,害他多深……
她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她想干什么去呢?去找他,给他写信、打电话……不,不是为了求他原谅,而只是要告诉他:自己的悔恨,自己的后怕。一切都是她不好,让他从此恨她,骂她,鄙视她,永远地忘了她……
他原还在喃喃地诉说,见她忽又起立,他陡地停止了述说,跟着她站了起来,结束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看见你也在沙上画字,就——”她正不知怎么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着呢,一听他说这话,就猛然惊醒,陡然立定了。按照一般规律,他底下就该说些什么,“你太像她,”
“使我想起了她”
“于是我不由自主”……之类的话,那可就太庸俗了。不但于她此时的心境决不相容,就是和他那悲惨的故事也决不相衬,于是她立即伸出双手,连连挥着,既是要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也是要推开这令人烦恼,十分可怕又庸俗的一切。
但他却制止不住,也许是怕从此再没有向她述说的机会,也许是他也正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一切都顾不得了:
“就像重见到年轻时的自己。”
“哦——”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两腿发软,就又重新坐了下去。
“上帝!我说,上帝慈悲,”他就像梦游人一样重新跟她落座,“在这茫茫尘世上,终于我遇到一个可以理解我的人了。我既像重新找到了自己,又像遇到了一个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我能不从此追逐着你么?……”他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头颅深深埋在自己的两膝之间,月光照在他满头浓发之上,既像镀上了白金的光环,又像在用漂白剂漂去那暗夜一样的黑色。
紫薇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怜悯,既是怜悯自己,又同时怜悯着他。哦,朋友!这两个字用得何等的好,它既消除了追逐的紧张度,又给了你一个在疲惫时可以倚靠的肩头,一个在风暴起时可以小憩的港湾,一个既无须付酬更不必付息的感情溢洪道……她伸出的两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膝上,克制住几乎不由自主地想放在他头上的冲动:“唉!你怎么不早说——”她声音的轻柔是他不曾想到的,他反应极其灵敏地抬起了脸,那上边有泪么?她不知为什么不敢看,急促地转开了脸,这一切都不曾逃避他的视线。然而,他只是极其木讷地说:“你何曾给过我机会——”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那么一丝委屈,脸上的表情却是欣慰的,两只眼睛那样紧紧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好像不但要从她的脸上读出自己的命运,还要从她眼底探出她感情的深浅……她的心怦地一跳。难怪,她曾不知为何觉得他的神情有些眼熟。原来——周峻就常爱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只是,峻峻和梅莎都是被害者,而她,和他,却都是害人者。难道他们不同时也害了自己么?他们不是也都受到了惩罚么?只是,他们的苦刑有尽头么?她默默地看他:“请送我回去。”
“是,太晚了。真对不起,”他说,“只是,还能再见面么?”她没有回答。在她心里,不知不觉涌起一股既想回避又想亲近的愿望。好像他们真是同案犯:既因罪恶而彼此憎恶;又因了解而彼此需要。他送她回家。在距家还有一个街口处她让他停车。他默默地服从了。却开着车灯为她照明。街上其实很亮。他尽多的是殷勤、不必需,却让人心里温暖的举措。“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么?”为她开车门时他又问。她仍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