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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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是无情(3)

如风用手掩着口鼻,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忍住,忍住,忍住!这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以后的罪还长着呢,她犯得上跟她们计较吗?她们算得了什么!她不但身份比她们高,智商也远远超过她们,只要她下了决心,耍弄她们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对,从明天开始,她不但再不要和她们起冲突,还要和她们搞好关系……她们值得她这样做吗?当然!虎落平阳被犬欺,原是人情之常,她正身处逆境。何况,得罪一个人竖一堵墙,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嘛!

怎么又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这几年,这句话简直成了她的思维定式了。如风苦笑了一下,可不,一切好像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她不由得又回想起认识杨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闷热的六月天。天上乌云密布,刚刚入夏就没有一丝风,可能是在酝酿暴雨吧,闷热得人恨不能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大喘气。

如风替舅舅去出国人员服务部提取免税商品。别看在北京住了这么些年,她还从没去过这地方。大概和友谊商店、友谊宾馆差不多吧?怀着一分神秘、三分新鲜的劲儿,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了。

没想到是这么个不起眼的普通门脸儿,门口却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喂,大姐!您有东西吗?”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她的背后,几乎附在她耳朵上说。一股不洁的人体气味,随之袭了过来,她本能地往边上一闪,撞在了一个中年妇女身上。“对不起。”

“没关系,您有多余的彩电吗?录像机也成。让一台给我……两三台也行。”中年妇女看起来老实巴交,说起话来却干脆利落,“每台我多给您元钱。”

“我给。”

“。”

“我给美金。”

“每台加美金。怎么样……”

“差不多了,您哪……”

“见好就收吧……”

“……” “……”一下子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汗臭、体臭、口臭……也统统围了过来。她连声说着:“没有,没有,没有!”好不容易突围出来,已是大汗淋漓了。进得门来,只见人山人海,整个大厅人挤人、人挨人。暑天的闷热、潮气、臭气,加上廉价的香水味,简直令人窒息。老天,原来出国的人这么多!可自己怎么就那么难?都是些干什么的呢?看样子没一个像外交人员、专家学者的。也不像留学生。莫非都是劳务出口的?也许,如风心里一动,都是些二道贩子吧。如风皱着眉,也顾不得风度和教养了。看样子,这儿有教养的、人也不多。掏出手绢紧紧捂住口鼻,拼命挤到了交款窗口,付了钱,开出了提货单。原来拿到了货单也还离提货远着呢,还得到海关关口:验单、验护照、验申报单、验美金数额……如风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把所有材料一并递过去。没想到,“啪”的一下全部被退了出来。“怎么了?”如风问。“没长眼睛,你看看货票和申报单对得上吗?”里边的小姐好厉害。原来,开货票的那位把票开错了。该死的!争论吗?解释吗?请求吗?一切都无济于事,权在人家手里,因此人家的错误也得你去承担。如风愤愤地往外挤,心烦得真想把提货单撕掉拉倒,不就是个烂冰箱、破彩电吗?活活把人折腾死!可东西是舅舅的。舅舅出国讲学两年,省吃俭用,苦巴苦掖地这才从自己的八大件里给外婆匀出一台彩电,妈妈一台冰箱……这就是当前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出国人员!也是舅舅的心。自己有什么权利发小姐脾气。

要发也行,得有钱。钱,钱!

没辙,重排队,重挤去吧!

如风正憋足了劲往外挤呢,忽然听见一个好听的男声轻轻对她说道:

“小姐,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如风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眼前:中等个头儿,长得也一般,可一身深蓝的海关制服穿在身上,静静地站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就显得那么潇洒、出众。一股感激之情从如风心里油然升起,她顾不得擦汗,也顾不得理妆,连声说着谢谢,就轻轻地摊开了两手。没等她说话,也没让她解释,他轻轻从她那里取过所有的证件:“你别排队了,站到墙边等我,我去给你办。”他悄悄说。他转身走了。如风还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的忙呢?莫非他注意自己已经很久了:如风微微一笑,打开化妆盒,就开始补妆。羡慕的、嫉妒的、愤怒的、不屑的……各种眼光网也似的在他和她身上交织着……可当时,一切都顾不得了,思维只停留在对自己魅力的自信上。不一会儿,他不但把开错了的货单给她改了回来,还盖好了海关的印,连同办好了的一切手续。还带了她去提货。还给了她一张名片。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事后,特别是他们相好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当时,那么多人,你怎么就会注意到我的呢?”

“因为你是那样引人注目。”

“当时,我特难看吧?”

“你明知你有多美丽。”

“瞎说,一身臭汗,衬衫都粘在了身上。”

“那才性感呢,亲爱的。”

“傻样儿……”

“你才傻呢,”他吻着她,“什么什么都一下交出去,就没想到一个陌生人,要是统统给你拐跑了呢……”

“你穿着制服呢,跑了我不会到海关查你。”

“现在什么没假的呀,穿着制服就一定是真的吗?”他说。她没话了,躺在他怀里撒娇道:“可不是什么什么都叫你拐跑了吗?”

“我可是真爱你,是真爱你呀!”每当这时,他总是慌忙地揽紧了她,赌咒发誓地说。他真爱她吗?现在她躺在这漆黑冰凉的囚室里想:“要是当时不认识他,或者真让他把提货单骗走了,没准倒好了。”唉,唉!也许这就是命运。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呀!天,渐渐地亮了。囚室里鼾声如雷。长期保持一种姿势不动,浑身又酸又痛。即使这样,如风现在也不敢随意动弹了,她只转动着眼睛再一次打量这间囚室。

小屋实在是狭窄,三面贴墙的木板床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余下的地方放着一只大马桶,没有盖。大概是怕马桶盖也能成为斗殴或自杀的工具吧?敞着口的马桶里装满了令人作呕的排泄物,臭气熏天。门很厚,漆着沉重的死灰色,门上有个长方的小洞,用黑布从外边罩着,是让看管人员随时监视犯人用的。窗户虽有一扇,可开得很高,又铸满了铁棍。即使这样,也只有从那儿才能透进丝丝缕缕的光,丝丝缕缕的新鲜空气。

天怎么还不亮呢?因为失眠,因为浑身酸痛,如风急切地盼着天亮。可天亮能带给她什么呢?无非又是审讯。啊,审讯!那就又可以见到俊树了。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她会在这里遇到俊树。俊树成了她的预审员。那个傻傻的、笨笨的、从来都是听命于她的俊树。

他现在还会听命于她吗?

一切都已过去得那么久了啊!

如果以前她和他保持着一点联系就好了。

可她怎么会和他保持联系呢?他只是她无数小学同学中的一个,又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不起眼得只要一转身就再也想不起他来了。是的,他曾那样仰慕过她。可那只不过是儿时的痴迷。长大之后,追求她的人越来越多,她心里哪里还有空隙装下一个儿时的追随者呢。

何况,她的新生活那样绚丽多彩:从荒凉的芦苇丛中回到了北京,考上了重点高中。借住在舅舅家。舅舅是个高级工程师,渊博的知识,广泛的交往,虽不宽敞的住房,可装饰得很洋气,真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啊!为了改成长住户口,她姓上了姥爷的姓,成了舅舅的养女。随着慢慢长大,随着思想越来越新潮,连一向很开放的舅舅也被她视为保守僵化,不管不顾地追求起如云如风的生活来了。

她那会儿哪里会想到今天。

她会成为阶下囚。

他会成为她的预审员。

他还记得她么?

当然是记得的。你看他变脸变色的样子。

他还会保护她么?

这就难说了。他从小就是那么个原则性很强的孩子。

可她不能影响他吗?

怎么影响呢?

唤回儿时的记忆……

运用现在成熟女人的魅力……

重新征服 他。

这是可能的么?为什么不可能。这些年她见过的男人多了,经的男人也多了。她熟知男性的一切弱点,也会娴熟地运用自己女性的武器……

自己是漂亮的、成熟的、聪明的,只要选对了方式,找准了突破口。何况,她从小就了解他。何况,他从小就偷偷地爱着她。那是爱么?管它!她现在需要那是爱,这就够了。这就是说,不管他当时如何,现在如何,必须让他意识到那是爱,并重新沉溺进去。她能做到么?她必须做到。都说预审是第一关。预审的报告会得到法庭相当的重视。预审员的态度可是至关重要的啊! …… ……心被希望煎熬着,如风开始缜密地策划起来。 “ ————”起床的哨声响了。“ —— ——”如风闻声而起,动作敏捷又老老实实地去提马桶,明明容光焕发却偏低眉敛目。管它今天谁值日呢,她要抢脏活儿重活儿干,她要讨好所有的同监,骗取她们的信任,让她们都对她有个好印象,同情她,可怜她,这样,也许她们就会对她有个好反映,说几句她的好话……

耍弄她们也许并不难,一帮低智能的家伙。难的是他。他智能高么?同监的女犯用各不相同的心态、各不相同的目光审视着她。新的一天开始了。

小草儿也是一夜没睡。在宿舍窄窄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了。有生以来,她这才算是看见了月亮升降的全过程:原来初升时是这样骤然而至,那样朦朦胧胧地、浅浅的黄令人又惊又喜。

月上中天时是这样明丽如洗,难怪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总爱说月色如水。可人在水中总是清澈凉爽、心旷神怡的,而今夜被这万里银辉照着,怎么就好像被纱网罩着,令你心中推不开扯不散的惆怅陡起,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无处藏躲又无从闪避。真是才上眉头又上心头啊!而月落时其实并不是落,只是缓缓地融入云层,没入曙光,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终于了无痕迹……

然而,溢满胸怀的莫名烦躁和淡淡的哀愁却不肯了无痕迹,不但不下眉头不下心头,反而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浓重,浓重得心儿隐隐疼痛,肺部淤积窒息。

“这死月亮!”小草儿赌气地在床上连翻几个身,接着又做起了仰卧起坐。心里也明白不是月亮的过错,因为虽然她整夜大睁着眼睛瞪着月亮,但在月亮升降的全过程中,叠印在初月、落月和中天之月上的,全是那该死的女人。

她那两只总是用低垂着长长睫毛覆盖着的眼睛,看人时又那样黑黑地、深深地、雾蒙蒙地,里边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像月亮一样神秘。

她那挺挺的腰,修长的腿,微微昂起的头,使她显得那样挺拔、秀丽,又那样漂亮,令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从内心深处不由得就升起一股同情之心,惋惜之意……

是啊,名牌大学毕业。听说还念过几天研究生。有学问,有教养,衣着打扮那么典雅,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子书卷气,不知道内情的人决看不出她是个罪犯。

谁能想到她的内心是那么肮脏呢,从上高中就早恋,上大学后更是一个劲儿地换男朋友。这回可倒好,找了个海关关员非法同居,明摆着是拉人下水。那个家伙这回可完了,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八成儿得枪毙。可她呢?还没事人儿似的,咬文嚼字地说什么:“我不认为……”,“我不知道……”她真不知道她是犯罪吗?书都白念了?去她的吧,明摆着是装相骗人的。

还那么昂着头,微微侧着脸,摆出那么一份儿孤芳自赏的神情……

臭德行!

少来这一套吧,这儿全是有经验的主儿。

可他怎么——小草儿忽然惊慌地睁大了眼,在那女人的眼睛、脸庞、身条儿、神态上忽然叠印上另外一双眼睛、脸庞、身影和神态……

是的,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双男人的眼……俊树的脸,俊树的眼……小草儿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眼眶发酸,轻轻地哆嗦起来。俊树一向镇定自若的脸明明闪过惊惶失措的神色。俊树的眼神也完全失去往日的威力。他的手还在发抖。是的,他在努力控制,他还没有失态。可他的笔把纸都戳穿了几层,他审讯的声音也不如往日的洪亮。这可完全不像往日的俊树呀!那个为大家所尊重、所信任,她深深了解的俊树呀!她真的深深了解他吗?她曾经以为是的。可现在看:未必。谁能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当然,过去的已经过去,无须计较。但是,真过去了吗?也是——未必吧!不然,面对这样的大案要案,何至于那样变脸变色的。小草儿不禁咬紧了牙关,哼!平常人儿似的,局里出名的硬汉子,她还和他开玩笑管他叫“冷面杀手”,说他要照这样上电视没准儿会红呢!呸,红个屁!原则性跑哪儿去了?观察力判断力呢?她明明是在假装无辜要拉你下水嘛!你就会看不出来?那个海关关员就是这样被她拉下水的吧?你也这么不堪一击?小草儿心里一冷,忽然想到:要是真这么不堪一击,可也就白爱你了。呀!心怦的一跳,一年多来,人前人后自己可从没认可过这个爱字呀。

总以为只不过接触多点,印象好点罢了。至于能好不能好,再看看吧!别的不说,光他这股冷劲儿自己就未必受得了。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平白无故就蹦出个“爱”字了呢?莫非自己真爱上了他?小草儿的脸越来越红,心却慢慢地沉静了下来。看来这一夜的烦躁、苦恼、无眠……完全和月亮无关,也和那个女人无关。

不是月亮的错,月亮是真美。也碍不着那女人的事,虽然她是罪犯。都是他的错。他不好。他可恶。他……太让人失望,太——不成材!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难怪人说爱情是要考验的。可不,一出事就明晰了。可是真出事儿了吗?

出什么事了?严格地说,什么事儿也没出。顶多是在出事儿的边缘。只是他,他竟那样为那女人变颜变色,他内心肯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什么样的暴风雨?值当的么!一股小草儿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又酸又痛、又气又恨的感情慢慢涌上心头。

要说是醋意,小草儿是决不会承认的。小草儿是什么人?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政法学院的毕业生,年轻、漂亮、纯洁,追求的人能排成长队。怎么能自贬身价,为一个重犯泛酸?可要说不是醋意吧,又是什么呢?明明知道他令人失望,不成材……还要费尽心机地分析、判断、揣摩他的心思,为之伤心、失眠,牵肠挂肚,怨天尤人……

唉!难怪人都说爱情折磨人呢!

可小草儿生俊树的气,现在既不愿意承认是爱情,又不愿意受这份感情上的折磨,于是她立即起床,跑步、锻炼、猛击沙袋,然后洗漱、整理内务,着装整容,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食堂,用严格的外部训练平复内心的波涛。

这是小草儿一贯行之有效的自我控制方法。在控制形体、外观举止的同时,也就逐渐调整、理顺自己的心态和思绪了。

看她在食堂和人打招呼,开玩笑,不减胃口地吃油饼,喝稀粥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她曾一夜无眠。然而,当上班时刻一到,她走进预审室,看着坐在办公桌前的俊树时,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还好,俊树今天军容肃整,神态镇定,但熟悉他的小草儿仍能一眼看出他的面色比往日苍白,眼圈泛青。莫非他也一夜无眠?俊树对她只略略一点头,审讯就开始了。门一打开,如风又被押了进来。警卫退去。

如风落座。重又坐在那固定在水泥地里的小方凳上。奇怪,她倒脸色很好,不再像昨天那样低眉敛目,一副霜打的样子,而是神态自若地微微侧着脸,目光四射地打量起这间预审室来了。“姓名?”俊树开始审讯。“萧玉凤。”她不再说徐如风了。“年龄?”

“。”

“职业?”

“正在申请出国。” “……” “……”回答得清晰准确,没有了昨天的故作天真,也没了那股傲气,看起来好像老实多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走私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