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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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道是无情(6)

“不,不是。”小草儿脸红红地,“是我说不了他们那么好,还是叫小李子说吧。原是他说的。小李子——”四下一找,小李子早已不知去向了。“这猴崽子跑得倒快,其实他根本不用跑,我又不是他们处长……”大家哄的一声又笑了起来,汤汤饭饭地喷了一地。这个老局长,什么也瞒不了他,原来刚才小李子学的是他们处长两口子打架那一出。他们处长是胶东人,平常说话慢,又有口音, chio、chio地;他爱人上海人,说起话来又快又脆,就像机关枪,一吵起来,他慢她快,他低她高,处长说不赢她时,气得用拳头拍桌子砸板凳。这样一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咚,咚,乒乓——稀里哗啦!不但枪炮齐鸣,中间还加上 chio,chio地飞子卡壳。本就够热闹的了,再加上小李子连比带画,口技加表演,全套的音响效果……实实在在是笑死人。

“其实小李子不用笑话他们处长,”老局长又说,“他赶明儿要有个老婆,保证比他们处长还怕……”

“那可不见得,”小李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潜伏了回来,“咱们男子汉……”

“大豆腐!”老局长接口接得这么快,更是把众人笑得不亦乐乎。小李子是追小草儿追得起劲的几个男子汉中的一个,这会儿见露了脸,就更加兴头起来,一边用眼睨着小草儿,一边涎着脸说:“那也得看是什么老婆了。”大伙儿都看出他的意向,领略了他的暗指,越发津津有味起来。“这话不对,你这不成了看人下菜碟了吗?有这种思想呀,就没法儿找到好老婆。”老局长却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呀,怕老婆一点不可笑,妇女原本就比我们负担重,是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尊重体贴妇女才是。怕老婆呢,也是尊重妇女的一种表现形式,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小李子,你不是最现代派了吗?”

“咦?老局长什么意思?”小李子刚要跟他急,他却话头一转,泛泛谈起规律性问题来了:“没听说过有这么几句话吗?上等人,怕老婆;中等人,爱老婆;下等人,打老婆……”

“那么,局长您……一定是怕老婆的啰!”一个愣小伙子就势就冲着局长去了。没想到局长不但不恼,反而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道:“可惜呀,咱文明程度还不够,还没上这个档次,也就刚刚达到中等水平,正在向上等人努力争取呢。 ”好一个聪明的老局长,又教育了青年,又没落下话把儿;又密切联系了群众,又没丢分儿。一顿饭吃得整个饭厅笑声不断,其乐融融。小草儿正嘻嘻哈哈地随着人流往外走,没想到走在前边的老局长渐渐放慢了脚步,待走近时,忽然扭头叫住她说:

“哦,小草儿,要是没事儿,到我这儿来一下。”虽然老局长显得随随便便、若无其事,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小草儿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肠胃不好,一直在家吃饭的老局长今天上食堂,根本是为了她。想到他一定观察自己很久了,她不禁一下心慌了起来。

进了局长办公室,她默默坐下,一言不发。老局长也默默坐下,一言不发。“有事儿啊,局长?”最后,还是小草儿顶不住了,问道。“你说呢?”

“不是您找我吗?”

“我为什么要找你呢?”小草儿心里明白,可没法儿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半晌,老局长说。“我是想找您来的……”小草儿急急地开了口,可看着老局长眯细了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哭。“那为什么不来呢?”

“我怕……我说不清楚。”

“什么说不清楚呢?”眼泪忽然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而且一涌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越想别哭、别哭,流得越快。老局长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是他?”小草儿点点头。忽然想起这是局长,是领导,万一说不清、说不好,就可能撤了他,于是又赶紧摇摇头。“那么,是你自己?”她点点头。想想问题明明不在自己身上,自己的感情也好,疑虑也好,困惑也好,痛苦也好,都不该也不想现在对局长说,于是又摇摇头。想想摇头也不对,就哽哽咽咽地说:“我也说不清,我,我……”索性大哭起来,“我不知道!”

“你知道。”老局长说,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前。小草儿立即止住哭声,也站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是军人,也想起了老局长最讨厌人哭。

最讨厌人哭,却没有制止自己,不但没批评,没呵斥,还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来,现在也只是背过了脸去,可见对自己这份特殊。这,当然是因为爸爸。小草儿不要人因为爸爸而对自己特殊,于是肃穆地站着,保持着立正姿势说:

“我错了。批评我吧,局长。”局长从窗前回过身来,重新落座,轻轻地说:“批评什么呢,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毕竟是个女孩子。”老局长从来以严厉著称,小草儿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这样温柔的话,一时不觉喉咙又发起紧来,可她继续保持立正姿势站着,强逼泪水不流出来:“我是军人,我是军人!”她咬紧牙关命令自己,“不许哭,不许哭,军人流血不流泪!”

“坐下。”看她双唇紧闭,梗着脖子,两眼平视的立正姿势,那份要强,那个倔劲,是那么像她的爸爸,老局长的声音更柔和了。小草儿却像听到口令似的“噗”的一声坐了下来,腰板挺直,两手端放在膝上。“随便些。”老局长挥挥手,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为什么说你知道呢?因为这些天你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小草儿又一次惊异于老局长的洞察力。“你们这次接手的案子很大,又复杂。偏偏俊树又认识案犯。你怕他犯错误,可他又不听你提醒。你们过去合作一直很协调、很默契,因此你怀疑他……”

“我也不是怀疑他……”小草儿怕顺着这话说下去,分量就重了,于是急急分辩道。局长却摇了摇头:“你是有所怀疑,要不然,你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我?”小草儿本能地想否认,可想想也无从否认起,就含含混混地说:

“我是真怕他万一有个闪失。”

“如果仅仅是为同志担心,你会比现在冷静得多。或者你早就会来找我;或者你会要求开预审组会,共同研究情况。而现在,你只是默默地思忖,满腹疑虑,疑虑到痛苦的程度。”老局长却毫不留情地说,“痛苦,还千方百计地掩饰,这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你已经不拿他当一般的同志看待了。”

“我?我们,”小草儿有些窘迫,“原比一般同志好些。”

“也许,原来你们只是比一般同志好些,可这些天,在痛苦和焦虑中你的感情突然发生了质的飞跃。或者说,猛醒了;或者说,成熟了。”

“我……”

“不要急着否认,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的事。是大家,至少是我,早就盼望着的事。”

“可是他……”小草儿突然委屈起来,愤愤地说。“他,”老局长沉思地说,“人的感情原本就复杂,又遇上这么一个复杂的案子,复杂的情况,再加上一个你……你替他设身处地想想。”

“您,”小草儿忽然急切地说,“找他谈谈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老局长说,“不过我从来认为:外加的东西总是外加的,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内因。任何事物的生长与成熟也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我们最好还是给他点面对自己感情的时间。你说呢?”小草儿想:理倒是这么个理儿。就比如自己吧,先前那么多人说自己劝自己,用关心的方式也好,用开玩笑的方式也好,对这些催促自己也感谢,可总觉得不自然,有点勉强。还是这些个不眠之夜自己才真正理清了这份心事。何况他呢?可一转念,又想,自己怕就是怕他在那份复杂的感情面前迷了路、错了步呀,老局长难道会想不到这一层?正踌躇着怎么开口呢,只听老局长幽幽说道:

“你猜我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

“想你妈妈。”

“我妈妈?”

“你妈妈。”老局长点点头,“你妈妈文化不高,长得也不算漂亮,刚一解放,多少漂亮的大学生、高中生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多少家庭一下子被冲得稀里哗啦,可你爸,别说变心了,连错错眼珠儿都不错。你说为什么?”

“您说呢?”

“就因为他们感情基础好呗。像种庄稼,两人一块儿精耕细作,他种苗,她间草;他施肥,她就捉虫。又像盖大楼,他打地基,她就立钢架;他铺一层砖呢,她就灌一层浆……这么着,庄稼也好,大楼也好,只见噌噌往上长,谁也分不清哪儿是他下的力,哪儿是她用的心了。不但心心相印,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你说叫他们可怎么分得开……”

“他们那会儿多单纯呀,可现在社会这么复杂,您就不知道那女犯有多坏……”

“公安人员从来面对的就是案犯。案犯么,既然作了案,面对审讯,首先想的必然是开脱自己,千方百计地减轻自己的罪责……这原是规律。”

“可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他从来是那么敏锐。”

“你怎么知道这次他就没看出来呢?”

“他老说这个女犯如何聪明,如何出身好……”

“这难道不是事实?”

“他老是强调教育、挽救……”

“教育、改造、挽救一切失足者从来是我们党的政策。”

“我就怕他这中间,会不会是夹杂了个人感情因素……”

“如果他确实夹杂了个人感情因素,他是很可能要犯错误的。不过如果你也夹杂了个人感情因素呢?你就很可能戴上有色眼镜。这样,不但在你们感情发展上会出偏差,而且对案子审理也不会有好处,而只会使得问题更加复杂化……”小草儿不觉悚然一惊。两只眼睛惊慌地看着老局长,脑子里乱成一团,嘴里期期艾艾地说:“这么说,您认为是我有偏见?”

“我什么也没认为,”老局长温和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既要面对自己的感情,也要面对他的感情,更要面对案子。如果你能像他一样把更多的精力用在研究案情上,你不是认为自己比他冷静客观么?那样,不但案子会进展更快,也是对他更切实的帮助。”老局长虽然说得委婉,但小草儿明明感到他批评的分量。是啊,这些天她光顾得为他担心,对他生气了……真正把心思花在研究材料、分析案情上是太少太少了。哼!还老以为自己多么一心为公、多么正确哩!真是老鸹站在猪背上,光看见人家黑了。

小草儿又惭愧又高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给老局长打了个敬礼:“我懂了,谢谢您的批评。”

“我批评了你吗?”老局长故作惊诧地说,“我还寻思我是在表扬你呢。这么大的个案子,又处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我不是说:够难为你这么个小姑娘了吗?”

“人家不是小姑娘了嘛!”小草儿娇嗔地说。“哦,对不起,对不起,人家早是个军人了哩,我怎么还老拿人家当那个梳着歪毛小辫儿的黄毛丫头呢?”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草儿一扭身跑了出去。听着她慢慢消失在过道里的脚步声,笑意渐渐从老局长脸上褪去:嗯,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哇!岁月莫非就是这样悄悄消逝的么?自己还没觉得老,可年轻人已经一茬又一茬地逼了上来……嗯,倒要谢谢她的提醒呢,自己是不是对俊树过分信任了呢?现在的年轻人毕竟不像我们年轻时那么一门心思了。俊树虽说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转到公安部门也曾经历过生死考验,但毕竟现代生活更复杂了,大环境不同了嘛!

何况,感情世界里的角斗,虽说不见枪不见炮的,但其厮杀及争夺的残酷性丝毫也不低于战场。他伸手抓起了电话。“叫预审处俊树晚上:到我办公室来,汇报案子新的进展情况。现在,你们立即把最近几天的材料送来。对,现在,马上。”

如风没有想到她面见预审员的要求会不予批准,她只是被通知把她要交代的材料写出来。她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地不愿意写。写什么?怎么写?她要的是见俊树,想得到的是信息,她才不是真要交代哩!可是你自己提出的“要求交代”,你总不能什么也不写吧?她又一次陷入被动。她毕竟是聪明人,她立即做了个步骤计划。

第一份材料是务虚。絮絮地谈认识,写得很长。按俊树他们的口径,首先承认自己犯了罪。这样,至少不能说自己是对抗了吧。当然,大帽子底下是要开小差的,在客观原因上大做文章,千方百计要引起他们——特别是俊树的同情。即使达不到目的,人的认识有深浅嘛!你们不是以解放全人类为目的,要改造罪犯吗?那就请多多帮助、好好改造吧!

她满怀信心地交了上去。没有下文。第二份材料绝对务实,她写的是退赔计划。你们不是说我侵占了国家财产吗?这好办!统统还给你们!虽然很舍不得,这是自己大半年起五更熬半夜费尽心血,一五一十挣来的。真不甘心哪!但这一步是必须走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人要紧。先得保住自己,天哪,还有妹妹,为了她也得毫不犹豫地把吃进肚里的钱都吐出来。挥霍掉的呢?变卖家产:摩托车、钢琴、激光唱盘、彩电、冰箱、珠宝首饰……

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切就都是身外之物了。她一笔笔地列出了现金、存折、实物……及所藏处所。仍然没有下文。他们并不重视?这么说,他们早就掌握这一切了。她再一次确认是杨供出了她。于是,她咬着牙恶狠狠地写了一份揭发杨的材料于第五天交了上去。仍然如泥牛入海。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这回是彻底惊慌失措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迅速消瘦下来。“别价,姐儿们!什么都是假的,身子骨才是自己个儿的本钱哪!”那个连续吃了她几天剩饭的小偷安慰她说,“到了这个分儿上,愁死也白搭……”

“对啰!把头发愁白了,小脸儿愁皱了,可就真没法儿卖了……”两个妓女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说。“来吧,甩两把扑克,大鬼小鬼能帮你转运,小二解千愁呀!”一个已经结案只待起诉的诈骗犯说。“谢谢,我不会。”

“谢—谢,我—不—会—”那个尖脸的小妓女咬着舌头、扭腰摆臀地学她,“别他妈的跟姑奶奶犯酸了!假门假事的,恶心劲儿!是个人就没有不会打牌的,没听说吗?十亿人民九亿赌嘛!来,过来甩!你敢说你不来?”如风万般无奈,也只得蹭过去摸牌。已经够倒霉的了,可别再得罪这些同号。她是真不会,出牌老出错。小妓女先是骂骂咧咧,后来干脆不耐烦地把她一屁股撅到地上,惊诧地说:“臭婊子,滚呗,快别给姑奶奶们败兴了,世上还真有你这号的!亏你他妈的是怎么混到这儿来的……”如风心里发酸,真是谁他妈的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混到这堆人渣里来了。她居然敢骂自己臭婊子!可见得越是婊子才越愿意骂别人是婊子!硬撑着硬撑着,眼圈儿还是慢慢红了。

看她就那样愣怔怔地坐在地上,一个老犯看不过了,过来拉她说:“大冷天的,这地也潮,别自己个跟自己个过不去了。”见她回到铺位上还那么两眼发直,就又悄悄加上说:

“这两天怎么这么萎?……前些天见你光低头闷写。是交出同伙心里又不落忍了?这就大可不必了……日子长着呢,迟早都得咬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大口喷着烟,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如风心直跳,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禁脱口问道:“都这样咬来咬去,还不咬乱了?”

“要不怎么费工夫呢,最终水清鱼现,谁搅的浑水谁倒霉。我经得多了,所以一进来赶紧老实交代,早死早投胎嘛,谁让咱犯了事儿呢!你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你——这么明白,怎么还进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