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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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道是无情(9)

十二

“我的孩子:

玉凤啊玉凤,我的女儿,妈妈要告诉你的头一句话就是:不管你现在哪里,将会如何,我们都不会抛弃你,也无法割断对你的思念和爱。因为你不但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骨肉,我们的心血和生命,而且我们现在还认识到:在你所犯下的罪行里,也有我们的过错……

“从小,我们太疼你太爱你,好吃的尽你先吃,好穿的尽你先穿,端一碗好菜上桌,都是你第一个下筷……渐渐地你不大关心别人尊重别人了,我们还仅仅把它看成是女孩子一般的撒娇和任性。到舅舅家之后,舅舅舅妈拿你当客,姥姥又对你十分偏爱,你就越发养尊处优、傲视一切起来。对此,我们不但没从世界观的高度引起警觉,仍然把它仅仅看成是你处处拔尖的必然反映。你上了大学之后,我们更是放松了对你政治思想的关心,致使你从个人中心、自我扩张……直至发展到目无党纪国法,沦为了人民的罪人……

“我们的痛悔是无尽的,儿啊,如果一切能从头来过,我们一定会在给你权利的同时严格培养你的义务感;在期望你有所成就时一定要时时指明方向,明确目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看来这仍然是你首先必须弄清的问题。如果从小我们时时刻刻不忘记这点,也许你就不会淹没在拜金主义的大潮里了……如今,我们真是痛苦万状、追悔莫及呀!孩子,我们对不住你……”读到这里,如风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收到妈妈这封信,如风大出意外,她先是一把抢过紧紧地把它拥在怀里,然后慢慢托起来对着光细细打量,信很厚,她越照越不敢拆开。从被捕开始,她就认定父母再不会要她了。他们是司法干部,从小对她期望又那么高……现在写来这么厚厚一封信,一定会把她批得体无完肤,骂得狗血喷头……

鼓足了勇气撕开信封,一看称呼她就泪下如雨,越往下读哭得越厉害,读到此处只觉心如刀绞,不禁放声大哭……

信是妈妈写的,可口口声声说的“我们”。她是怎样说服她那严厉到近乎刻板的父亲的呢?想着她那一生光明磊落、视荣誉重过生命的父母现在两个女儿双双入狱,他们想必心也碎了,泪也干了,在人前也挺不起腰、抬不起头了。他们该怎样气她恨她才是,可他们现在却说对不住她!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的亲爹娘啊…… “…… “……

“听说你现在态度还很不端正,这既令我们十分震惊,又令我们无法不为你害怕,你怎么变成这样一种人了呢?想想人民从小丰衣足食地养育你成人,你刚刚羽翼丰满还没有回报人民于万一呢,就陷入了走私集团,盗窃国家财产,至今还不低头认罪,你的良心何在啊!

“但是,祖国母亲仍不肯舍弃你,你的预审员告诉我们:政府还在等待你,还在设法教育与挽救你,因为你毕竟年轻,犯罪也有客观因素,有大气候大潮流问题,有舆论误导问题,有对你教育不当的问题……说你是初犯,也有不懂法的问题。你毕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本质还是好的。你没有前科,又读了这么多年书,人也聪明,改造过来,还能将功补过,还可以为社会为人民作奉献……”如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预审员,那不就是俊树吗?那个她在自以为活得聪明潇洒时曾那样轻视的、傻里傻气的土老帽儿,看问题竟会这样全面辩证,这样有水平!看来人世间无论看待什么问题,确是有不同的标准!原来他真是这样诚心诚意地挽救自己,而自己却千方百计地想钻他的空子,这就不但愚蠢而且未免太卑鄙了……想到这里,如风不禁满脸通红,自己很奇怪,这是我吗?因为如风很久以来不但目中无人、我行我素,而且近来更是财大气粗、趾高气扬,从来不会脸红了。 “……

“想想以前,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虽然有点娇骄二气,有时有点虚荣,有点个人英雄主义,但你热爱祖国,有理想,有志气……一直是家长和老师的骄傲……”底下妈妈絮絮地叙述着一件件往事:从小怎样听妈妈讲故事,怎样给小朋友讲故事,为了长大要当花木兰、梁红玉、刘胡兰、董存瑞,小小年纪,就跟在大哥哥大姐姐们后边学雷锋,做好事……不到六岁就上了学,怎样要强,怎样入队,怎样先当护旗手后当中队长,又怎样向爸爸妈妈表态,说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当公安干警,当劳改干部,为保卫祖国的安宁与建设甘愿奉献自己的终生……儿啊我的儿!妈妈最后说:你是怎样演变成今天的你的呢?难道还不值得从头好好捋一捋吗……

早已忘却的往事,被妈妈带着温存带着血泪的缓缓叙述,一桩桩一件件重又活生生地在眼前浮现,在胸中撞击。似重锤在捶打,又似钝锯在切割,如风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一片片撕裂,又似粉末般破碎。痛吗?疼吗?早已分辨不清,心好像已全无分量早就消失,又好像正被一只铁手狠狠捏握、被从胸腔重重地往外拽出……她只会如醉如痴地想,哀哀切切地哭……

人世间果然曾有过那么一个纯洁可爱的小女孩么?

自己早已忘却了,却真还有人记得?

可妈妈呀妈妈,你记得又有何用?一切都早已消逝,过去的不可复返,做下的事也无法更改,无可挽回了呀……

如风不曾注意到,就在她忘掉周围的一切时而饮泣、时而干噎、时而号啕痛哭时,囚室监视孔上的遮布曾几次被揭开。于是,在当天下午,几本厚厚的日记本又被送到她的手里。

是的,这是她的日记,从刚上小学那歪歪扭扭笨拙的笔画:“我上学了。”

“我要当个好学生。”直到一个如花少女秀丽的笔迹写下的梦一样的纯洁心事:学习、事业、理想,对异性朦朦胧胧的企慕……

如风的泪慢慢地干了。她抬起两眼痴痴地望着,在春意融融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个白衣少女迎面向她跑来,她的裙裾飞扬,她的笑声银铃似的在春风中振荡,她的面容姣好,她的两眼比星星更明亮……

这是我么?如风默默地想:不,不是。今天的我,再也不是往昔的模样。流水滔滔,一切都已过去,无论是青春的憧憬,还是美好的初春景象。过去的美好,只能反衬出今日的丑恶,时光不能倒转,历史也无法重写。其实从理想破灭开始,真实的生命就已经死亡。哦,死亡!如风又是一夜无眠。带着无限的惆怅和绝望的悔恨,她越想心路越窄:同囚室的人一个个开始结案,自己的前途呢?却了无希望。预审员在自己身上下这么多功夫,看来是把我当大老虎了。不要说判个十年八年,就是判个一年半载,出去也难以做人了。我原本就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哪里能和这些人渣滓一样?真不如横下一条心来死了吧,死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原谅女儿吧,爸爸妈妈!与其活着让你们丢人现眼,牵肠挂肚,真是不如死了干净……

死前还要留下点什么话么?不,大可不必了。人人都在走自己的路,不到尽头是很难回头的。

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要救出妹妹。对,小美!小美原本是自己把她拉下水的,只要能跟俊树说清楚。哦,俊树,俊树,他还会相信自己么?也许还是给爸爸妈妈写封信,由他们去对俊树说。俊树,是会相信他们的……

就在如风柔肠九转反复掂对中,天渐渐亮了。

如风机械地起床,机械地着衣,机械地去提马桶……

门“哐啷”一声开了:

“徐如风,提审!”这样早?在大伙儿惊愕的眼色中,如风的心又怦怦跳动了。这么说,又能见到俊树了。隔了这许多时日,自己该从哪句先说起呢?她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掠了一下鬓发。没想到这次没带她进预审室,而是进了一间小会议室。也没有俊树。端端坐着等她的,却是小草儿。“你,”如风大失所望,不禁喃喃道,“是你——审我?”小草儿莞尔一笑道:“我先和你谈谈,不好吗?”如风能说不好吗?可为什么不是俊树。“这几天都想了些什么?”如风能说什么呢?“信和日记都看了?”

“看了。”如风的声音哽咽了。

“昨天没睡好?”小草儿说,“想了很多?最后想到了——死。是么?”如风急促地抬起了头,惊诧地说:“你怎么知道?”小草儿又是微微一笑,慢慢对她点着头儿说:“这是规律,也是过程。”

“什么规律?”如风懵懵懂懂地说。“只要不是惯犯,或早有准备,或罪大恶极的,案犯一进来,首先是想抵赖,千方百计开脱自己;等有了悔罪之意或有了羞耻之心时,就往往会对前途绝望,只想去死了。”哦?如风心想:都这样?这么说,她们既不认为是我蓄意对抗,也不以为我是罪大恶极了。这,当然是俊树的看法,但自己从她的神态曾判断她和俊树之间是相当微妙的。她,当然也是分析研究过我的案情的,大概,多多少少也会了解俊树和我之间……该死,偏偏我还在她面前有过表演。可她今天找我“谈话”竟这样心平气和,甚至……相当亲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嗯!倒看不出她小小年纪,比自己怕是小了五六七八岁吧?就这样有斤两、识分寸哩。心里想着,反感逐渐消失,倒不禁羡慕起她来。如风从来心高气盛,很少看得上什么人,不知怎么今天竟涌出这样一种感情,一时心里不禁苦苦涩涩,又酸酸的。

小草儿想必是全读出了她的心思,敛住笑,沉了一沉说:“我见到了你的父母。”一股热流从如风胸中流过,是爸爸妈妈来过了拘留所?天哪!不,不会,他们是绝不会这样做的。那么,是她去看了他们?她……哦,想必还有俊树。多么想从她嘴里多听点爸爸妈妈的近况啊!她急切地抬起头,可又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多问的,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你放心,他们很好。身子骨还挺硬朗,精神状态也很好……就是惦记你。”眼泪又慢慢溢满了眼眶。奇怪,在外边满天飞的时候,有的是时间,那会儿不但没有去看望他们,还几乎很少想起过他们,每当收到妈妈那密密麻麻的家书时,也就那么粗粗一打眼就撂到了一边。自己是多么辜负了他们那片亲情和厚望啊!

“我能给他们写信吗?”她哑着嗓子问。

“当然。”

“也不过是让他们放心罢了。问题我都交代了。你——不信么?”

“我刚说了,我今天不是审讯,我只是来和你谈谈心。”

“谈心?谈什么?”

“谈什么不行呢?首先谈谈你的父母,非常值得尊重的两位老人家。我一见他们就想起了我的父母,你也许没想到,我的父母和他们一样,也是公、检、法的老干部……”于是小草儿娓娓地谈起了对如风父母的印象,谈起了自己父亲的牺牲,谈起了自己的家庭、童年、学校,从小的志愿和理想……

如风先是规规矩矩地坐着,默默地听,然后不时插上几句话,最后干脆是热烈地抢着说了。多日的彷徨、郁闷都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化解,她们曾有过多么相似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啊……不了解情况的人要是从窗外一看,或是蓦地推门进来,简直会以为是两个多日不见的亲密女友在这儿砍大山呢。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快该吃午饭了。小草儿看看表,站了起来。如风一下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哦,预审员。对不起,我失态了吧?”

“没有。我已一再声明过我今天不是审讯。你虽然犯了法,但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的?”

“我们的工作条例上就有规定,不但不许打骂犯人,也不许侮辱犯人的人格。”

“但毕竟是犯人。”

“我替你惋惜……”小草儿深深地凝视着她,眼里分明带着怜悯。要在过去,如风绝对受不了,但此刻,她却从心里感到温暖。“我真羡慕你呀……”她不禁脱口而出。“是的,我比你小几岁,上大学时经过了清除精神污染,又经过反对无政府主义思潮。我们学院既思想开放又严格管理,不像你那个名牌儿那么时髦,又是拜金热,又是性大潮,托派、迪派、麻派、黑派……简直是什么都齐了。”

“你在开脱我了,”没想到她这么在行,说得这么透彻,如风不禁惨然一笑,“尽给我找客观。”

“这恰恰是辩证的呀,”小草儿说,“从我来说,应该考虑一切客观因素,而你呢——”

“你越这样,我就越该挖掘自己的主观原因。是不?”

“你真聪明。”恰在这时,午饭的铃声响了。“你先回去吧。”小草儿说。如风却不走:“能提个问题吗?”她问。小草儿又看了看表:“提吧。”

“我犯了罪,生杀予夺,本是政府的权力,又何必这样下力改造我呢?”

“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呀。”

“你又唱高调了。”

“那我就降个调。民为国之本,只有提高整个国民素质,国家才能真正强盛和稳定呀。”

“你真认为我可以改造吗?”

“当然。你的基础那么好。”

“你不认为我罪大恶极?”

“你的案情是重的,”小草儿小心翼翼地说,“但从你个人来说,却既是害人者,又是受害者。”

“你不认为是我腐蚀国家干部,拉人下水,糖衣炮弹?”

“我没权和你谈案情,”小草儿严肃地说,“你是什么人,你自己应该清楚。”

“我就怕你们不清楚。”如风苦恼地说。“不弄清楚,是不会结案的。”小草儿脸上又出现了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如风心里不禁又一次燃起艳羡的烈焰,只有有理想、有追求,并愿为自己的信念奉献一切的人的脸上身上才会有这种自己并不觉察而却会令人肃然起敬的凛然正气。她从小就习惯在这种氛围中生活,因为爸爸妈妈、周围的叔叔阿姨都是这样的人。她自己不也曾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变了呢?很难说,真是很难说呢,因为好像是那样不知不觉地,从习惯到不习惯,从尊敬到不尊敬,到认为他们傻瓜、僵化,到……天哪!甚至充满了轻蔑与反感之情……一切好像是那样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如风愣愣地看着小草儿,不知不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小草儿的脸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对她说:“能变过去就能变过来。矛盾总是在不断转化的嘛!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和前几天的你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么? “

“我?”

“是的,你。现在回去吃饭吧。哦,这儿我给你带来几本书,希望你回去翻翻。”

十三

如果说如风接过那几本书时还多少带着点无奈和不以为然的心情的话,本来嘛,一个小丫头,又是个小警察儿,能介绍什么书给她如风看呢?无非是些改造世界观或政策法规教义之类罢了!但如风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现在她既已不对小草儿反感,又很想取得她的同情,就决不能让她觉察出自己的这份儿优越感,于是她按捺住自己的这点儿习惯性的轻佻,老实恭谨地把书接了过来。

走到路上偷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跑回囚室,连饭也顾不得吃,就埋头匆匆翻阅起来。

原来小草儿给她那几本书既非政策法规条文,又不是传统的思想教科书,不但有当前最时髦的“萨翁”、“弗老” ①、斯台曼、布朗的书,还有《第三次浪潮》《西方社会病》《流浪汉归来》《空想的资本主义》……

“莫非她,这小丫头儿,也读过这些书?如风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丝惊异,放过在大学里生吞活剥并深为倾倒的萨特、弗洛伊德和布朗,先取过《空想资本主义》还没打开,看了一眼书名,心里又是一阵反感:为什么给我这个?还不就是因为我们看穿了你们的“空想社会主义”,想给我来个对症消毒。鼻子里刚轻轻一哼,那边就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

“哟!发书啦!”那个尖脸的小妓女摇摇晃晃走过来,从她手里夺过几本,“是叫大伙儿解闷的,还是单给你一个人吃小灶?”如风心里虽然不快,却也不愿得罪她,只得赔笑答道:

“是我借的。如果你想看……”话没说完,书就被“啪”的一声扔了回来,“谁他妈看这个,我他妈还以为是小人书呢!”又对着如风的脸扭着屁股嘲笑她说,“如果,如果……少给姑奶奶犯酸,知道你是大学生,呸!”

① 当年一些大学生对萨特、弗洛伊德的尊称或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