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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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道是无情(11)

“如果我告别就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血染的风采……

如风的泪扑簌簌落下来,一滴滴扑打着脚下的泥土,徐良的歌声深情地继续:

“也许我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胸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起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是啊,千千万万仁人志士为建立新中国,倒下了再没起来,化作了山脉;千千万万奉献者为建设新中国,用鲜血浸透了大地,染红了国旗,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母。自己原也可以走上这条路的,可是……正像小草儿说的一样,一阵邪风刮来,自己竟走上了蔑视一切、骂倒一切的歧路:从盲目崇拜西方到民族虚无主义,从个人主义恶性膨胀到性大潮到黄金梦,最后沦为人民的罪人。

如风咬牙切齿地恨起杨来,如果不是他……但她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如果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如果不是走私,也可能是出卖情报(她们囚室内上周刚刚收审了一个出卖情报的日文翻译,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一个视人民如草芥,能肆意谩骂诋毁自己祖国的人(又是小草儿的话),还有什么坏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如风越羞愧越悔恨也就越奇怪为什么没人制止那些煽动青年走上歧路的“精英”们?她恨恨地想:你们这些以青年领袖自居的“导师”们哪,为什么只教给我们那些歪理?为什么不全面指导阅读?为什么用那些明显偏激的错误言论来作舆论导向?你们知道有多少青年为此陷入了深渊?当然,我们既不学习历史又不研究现状,一味追赶时髦,盲目崇拜,又胆大妄为,是罪有应得,可你们的良心就不受一点谴责吗?我已身入囹圄,即使有的人万幸还没有触犯国法,但也在一步步沉沦……你们呢?你们这些把我们煽成“天之骄子”、“新潮先锋”的大人先生们,却若无其事,仍然一个劲地写文章、发宏论,用以“引导”比我们更年轻的一茬茬人……你们,还有所谓的学术良心吗?

或者,你们原本玩的就不是学术呢?

如风慢慢沉静下来,渐渐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思索。

十四

和小草儿与如风之间关系有所缓解、进展良好不同,俊树和杨之间的弦是越绷越紧了。俊树给他书,不读,说自己文化浅,读不懂。俊树和他谈话,他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你在听吗?”

“在听。”因为是直接问话,他不得不答。“不,你没有听,因为你害怕听。”这小子真他妈厉害,杨心想。我就是害怕听。不能听!因为你态度和蔼,说的又句句在理。可我……“为什么害怕?”俊树说,“因为你心里有鬼。你有重大隐瞒。”

“不,我没有!”杨急忙回答。这是直接点他,他必须立即表态,否则就等于默认。“我的问题都交代了。我已经罪大恶极,我怎么还敢不老实呢?”

“昨天给你徐如风的日记看过了吗?”

“看过了。”

“有什么感受?”

“我……对不住她。”

“光说一句对不住就完了吗?”

“我请求政府对她从宽发落,对我从重处理。她是受我之累,如果她不认识我……”

“她和你是一般的认识吗?”

“我有罪。我和她还有非法的两性关系。”

“你明明知道,我追你的不是这个问题,”俊树两眼凛凛地看定他说,“你们是一般的、自然地认识的吗?”杨不禁一颤,立即控制住自己说:“对不起,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你懂。我的意思是:她是你——有意捕获的猎物。”杨绷紧的心弦差一点断裂,但他毕竟早有准备,略一转念就觉察到俊树的话仍然弹性很大,侥幸心理使他再一次抗拒:“如果您的意思是我在找她时就有意要她当走私同伙,我可以——承认。

因为这是问题的实质。虽然我们中间还有个过程。”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的意思是我不是被她吸引,不是爱……”

“不要再兜圈子了。如果我们不掌握你有重大隐瞒,是不会和你这样谈话的。徐如风犯了走私罪,她的定罪将根据她的罪行及态度由法庭裁定。而你,由于是有意拉她下水,自然会罪加一等,当然,考虑到你也是———”俊树说到这里有意顿住。杨胆战心惊地用眼睛探索他眼里的深浅,也是什么?杨想,也是初犯,没有前科。不,不像,俊树的眼睛那样严厉,眼底分明燃着束束怒火。“有意拉她下水”,老天!那么说,他全知道了?掌握了一切?不,不可能!妻子昨天还给我送来了衣物,我并没发现危险的迹象。何况,何况,就算不说是死,说了也——活不成。也许,也许也只是一种试探。顶住!他命令自己,一定要顶住!

“事出有因。”没想到从俊树嘴里吐出了这样四个字。这四个字俊树虽然出口很轻,但对杨说来却不啻惊雷灌耳。完了,全完了。知道了,全知道了。掌握了,全——掌握了!自己还能求得宽大吗?还有可能……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全面崩溃了。忽然又一转念,不,不,且慢——事出有因 ?他把这四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在心里重新颠了几个个儿,也可以解释成是:由于社会潮流,由于……

“也有某种被动因素,”俊树把一切全看在了眼里,心中怒火如焚,嘴里却仍然不愠不火地交代着政策,最后话头一转道:

“既然你已经看过了徐如风的日记,你应该知道她曾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有望成材的青年。你虽然和她出身不同,但也是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如果这还不能唤起你的良知,那么你也就真的没救了。我们的等待是有限的,你再回去想想。有罪必罚。坦白从宽,揭发有功者受奖。隐瞒抗拒者,严惩不贷!”

“是!”杨战战兢兢地回答。

“日记本是我们征得徐本人同意后给你看的,你应该想得到,这是她态度有重大转变的表现。”

“是!”杨又一次感到五雷轰顶。他不怕徐如风,因为她是那样地不以他为意。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是那样聪明,即使过去她对他毫无警觉,但转变了观念重新审视,日积月累的生活难保没有一点点蛛丝马迹……

他再也不能心存侥幸,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回到囚室后,他就立即从头细读起如风的日记来了。

日记一页页地翻动,他匆匆掠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些要做好孩子、好学生的愿望他也曾有过。不过那……早已与今天无干了…… “……

“……今天我的作文又被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了。我的作文写的是《我的妈妈》,我说: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是一个普通的劳改干部,可她在从事着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大事业,她在守卫着祖国的安宁……她勤劳勇敢,爱我如命又对我期望甚高……回家后我兴高采烈地读给妈妈听,可妈妈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兴。她一边在灯下做我儿童节演出服的小白兔帽,一边沉思地说:老师不该给我这么高分儿,她说每一个热爱祖国的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奉献,她的工作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而世界上所有的妈妈没有不爱子女如命,不对子女有所期望的……虽然各有各的爱法……”这篇日记也已年代久远了,还是如风在小学时写的,和杨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却不知怎么撩动了杨的心:看不出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如风却有这样一位朴实严肃的妈妈:有着这样一个温馨美好的童年。如果自己也有一位这样的母亲,一个这样的童年,自己会走上今天的路吗? “……

“今天我的几何又得了分。因为我把附加题全做了出来,又是全班之首。老师带领同学为我热烈鼓掌。舅舅说:这是应该的,没什么奇怪,你的天分高,家庭条件又这么好,我想你不应以此为满足。当然啦,我说,我的目标是华罗庚。舅舅说,那倒也未必,因为你想象力虽然丰富,但逻辑并不严密……我说:别小看人,只要我想,马上就可以严密给你看!舅舅笑了。其实我并不真想做什么学问家、理论家,说华罗庚只不过是为了让舅舅高兴。我真正的目标是王安电脑公司,或者洛克菲洛财团……我的头脑一流,公关能力又强,国家需要经济学家,也需要外交家、金融家,我上大学要学金融、国际关系或者经营管理……但我怕舅舅不高兴,因为他是书呆子,在他眼里只有专家学者……”杨的心又是一动,在新中国大规模经济建设时期,一个个五年计划,一件件宏伟的工程,一座座新兴的城市……那时的少年,有几个没做过专家学者的梦?如风条件也许比他好,年纪也比他小几岁,但哪个少年没有过奔腾的热血,纯洁的心…… “……” “……”

“高中文艺会演,我们的节目又是全区第一名,卸装时忽然来了几个星探,说要带我去见什么电影导演,问我愿不愿意去演一部片子的女主角……

“同学们都目瞪口呆,羡慕煞了。可我说:不愿意,假如我要当演员的话,也要当英格丽?褒曼或葛丽亚?嘉逊那样的大演员。学者明星。至少也得上上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而决不会去做个跟在导演屁股后头听喝儿的小丫头,光凭脸蛋和年龄走红,那叫什么主角?说得几个星探——一说是副导演、场记目瞪口呆,一个小痞子竟吹起口哨来说:‘冲啊,哥们儿!’同学们又是一阵热烈鼓掌……”看到这里,心情沉重的杨也不禁咧了一下嘴角,一个朝气蓬勃、才华横溢的青春少女迎面向他走来,那是如风,却又完全不同于和他同居的那个如风。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怜悯,她也许,确实可以有个辉煌的前途,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但这能怪自己吗,如果自己不是无可奈何地走到这步?一股又涩又苦的嫉妒之情立即淹没了那丝同情,如果他的童年不是那样暗淡,如果他也有那样的环境和条件……

原来杨出生于一个旧海关高级职员的家庭。解放时父亲虽然被留用了,却因被迫结束那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心怀不满,在外边不敢说,就回家酗酒、发牢骚,拿老婆孩子撒气。母亲呢,原是个善良贤淑的女子,既因丈夫不敢再去寻花问柳而万分高兴,又因丈夫的酗酒骂街而胆战心惊。劝不能劝,拦不敢拦,自己挨打受气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全副心思是怎么能掩盖住丈夫的恶行与牢骚。在这种压抑又缺乏安全感的家庭气氛中长大,杨从小就是个阴郁内向的孩子,既胆小怕事又渴望机遇。他羡慕同学们奋发上进,又把自己封闭在母亲“出头的椽子先烂”的警告中,他如饥似渴地追求爱的温暖,可怜的妈妈能给他的却只是眼泪和愁苦。他也曾把爱的梦寄托在几个明丽的女孩子身上,但他远不具备少女们“白马王子”的条件。文化大革命父亲终于被揪了出来,妈妈终生担忧也未能幸免的悲剧,倒给这柔弱的妇人以勇气来个彻底解脱:在疯狂的绝望中她把毒药下到了酒内,平生第一次和丈夫对坐酌饮……于是杨的“狗崽子”帽子上又加上了“自绝于人民”、“死不改悔”等等的前缀。他孑然一身随大流下乡插队,也就越发的阴郁和孤独了。另一个阴郁孤独的女狗崽子比他大胆,主动向他靠拢,这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四人帮”粉碎之后,他毫无精神准备地被调了回来,他是沾了妻子的光,她的父亲平反在前。这样在他的父亲平反之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在“顶替”风中进了海关。当然,又是妻的父母为他活动的结果。他感激她,永远不会和她离婚,但他从来也没爱过她,也不可能爱她。一个阴郁内向的人本来就够寂寞够痛苦的了,再加上另一个阴郁内向的人,生活自然就加倍地沉闷与乏味。在新时期性大潮的裹胁下,他开始了肉体的冒险,一半为了刺激,一半为了报复。这样,直到遇见了她。

如风做梦也不会想到,杨和这个女人的相识、同居……完全会与她一样:同样的地点——出国人员服务部;同样的契机——提取免税商品;同样的方式——他给了她帮助;同样的过程——电话、跳舞、出游……几乎是电脑的同一程序,只不过是copy了一份,唯一不同的是时间和角色。杨和那女人相识是两年前。和如风的相识是杨主动;而和那女人呢?她唱主角。俊树的推论一点儿不错,在老局长的决策和求证下,轮廓越来越清晰,性质越来越清楚:如风只是杨为了摆脱困境的一件牺牲品,一个工具,或者说是一盘棋中的一个小卒子。但是如风不信。在俊树终于按她的请求接见她时,她一进门就哭了。俊树和小草儿默默地等待她冷静下来,小草儿默默地递了一叠纸巾给她。“谢谢,”如风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

“不值得谢。”小草儿说。“我不是指……这叠纸巾……”如风哽哽咽咽地说,“而是为你们的一片苦心。当然,还有你那篇毕业论文。”原来,在如风沉下心来读书之后,不但又几次和小草儿讨论,还请求借阅了她的论文。“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小草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早知道你会有今天的。”俊树心里也很激动,表面上却仍然风平浪静地,“不过还是为你能转变态度而高兴……如果你真的信我们的话,能不能谈谈你的思想过程?”

“其实也很简单,”如风说,“我不过是按你们的要求做了:读书、思考、对比,特别是和你,也和从前的我自己进行了对比。”

“我是不值一提的。”俊树说,“你还可以站得更高些,同时代、祖国和你父母对你的期望来比。”

“我正是这样做的,虽说我已经不配。我特别感谢政府对我们不歧视、尊重人格、有所期待的教育。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会把徐良这些青年英模请来给我们唱歌、讲课、作报告,让我们对比青春……我也是个……也曾经是个有良心有热血的青年啊!我怎么还能,还有脸不低头认罪呢……”

“那么,我们希望你拿出实际行动来。”

“我……最近又写了几份补充材料,我认为我的交代已再无遗漏了。当然,我不封口,我愿意回去再想。”看到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如风,俊树和小草儿都感到她是诚恳的,就直截了当地点她说:

“你还应该彻底揭发。”

“我确实只和杨一个人有勾结。小美么,只是为我跑过腿……当然,她也分了赃。”

“杨也只是和你一个人勾结吗?”

“小美确实和他没有直接联系。”

“杨和另外的人呢?”

“这我就确实不知道了。”如风惶惑起来。

“他有几个女人?”

“就我一个。”如风回答得很快,想想又说,“如果不算他妻子的话。不过他和他妻子一贯感情不好。”

“如果我们告诉你他另有女人呢?”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爱我。”

“你也爱他吗?”

“不。”

“那你和他同居仅仅是因为经济关系?”

“不是,”如风当着俊树,说这个实在是有点碍口,但愿意伏法认罪的心情使她克服了自尊心,低着头却是清清楚楚地说,“还因为从上大学开始,我就堕落得对性的问题很随便了。”

“你从没怀疑过他还有别的女人吗?”

“没有。”

“你相信他是真爱你。”

“是的。”

“你们谈过娶嫁吗?”

“没有。”

“那你怎么敢肯定他爱你呢?”

“因为……”如风觉得俊树的性观念未免太保守了。但她不敢说,又一心想按他们的观念来改造自己,就说,“这是能感觉出来的。我交过……许多男朋友。”

“如果我们告诉你,不是这样。他另有情妇呢?”

“这不可能!”如风叫了出来。俊树和小草儿都知道,如风虽然有过不少性伴侣,但正如她所说,是性观念问题,而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她现在已经一败涂地了,在这点上,还想保留点最后的自尊心。于是俊树站起来说,“也许,还是让小草儿同志单独和你谈谈。 ”小草儿很害怕,又不便拒绝,脸涨得通红。如风立即站了起来说:“如果允许,我愿意一起谈。我再也不想隐瞒什么了,我相信你们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挽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