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11516600000048

第48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从青年的视角读解柯岩

清末学者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曾作了一段有关诗学三重境界的精彩描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当然,作者原意只是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提供一个劝学箴语,但事实上,这段话却揭示了文学创作与文学欣赏的普适性过程。其实,不仅作家对文学巅峰的永恒追求要经过这样三重境界,读者对作家作品的认识、感知和深刻体悟同样要经历曲回迂远的探索和寻找。柯岩就是当代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在反复的失落、迷惘和不灭的希冀追寻中再度寻找的一个诗人,一个永远勃荡着青春、以真诚和坦率讴歌着爱与美的作家。

一.青年人需要什么样的文学

长期以来,青年人需要什么样的文学,始终是文学界有识之士苦苦思索的命题。许多作家也殚精竭虑,巧施妙笔,为青年读者创作了一部部昂奋健朗的佳作。然而,自世纪年代中后期以来,流光溢彩的新时期文坛上也的确涌动起一股无深度、无主题、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暗流。一些作家自以为盲目组拼、标奇领异的所谓新潮作品最受青年青睐,于是不顾美学规范和创作规程,将一些把玩语言游戏、宣泄人生欲望的“新潮文学”、“痞子文学”、“性感文学”的作品推向青年读者的接受视野。由于青年特殊的偶像崇拜和猎奇心理,也由于一些报刊的商业运作和火暴宣传,在一段时期,消沉颓丧的情愫代替了乐观昂健的青春天籁,笼罩了一些青年读者的心灵。流行在校园中的是形形色色“孤独情结”、“死亡情结”、“精神分裂情结”和“世纪末情结”,语言的创新发展成语言的错乱,个性的解放蜕化为自我虐待与自我迷醉。“潇洒走一回”冲击着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人生的使命感、责任感缺失,更使不少青年炫惑于否定一切和玩世不恭的人生选择。一些讴歌真理和正义的作品被搁置了,像柯岩这样执著固守传统美学风范,从不回避作品正义、理想和良知的老一辈作家,成为一些“新潮派理论家”嘲讽消解的对象;而一些并不关注道德理想、甚至宣淫猎艳的作者则在高等学府讲坛上被奉为大师。这种情况虽然只是文坛一角的小小阴影,但对青年稚嫩心灵的影响却是不容忽视的。

然而,青年的心毕竟是纯洁清澈的,在经历一番人性迷失和心灵寂寞后,他们的心再也无法承受与道德理想相抵牾的精神十字架。更由于近年来弘扬主旋律,重构道德理性,托举正义崇高的创作态势,使今天的青年对亵渎神圣、消解理想的文学暗潮产生了普遍的厌倦。在来参加研讨会之前,我有意和一些同龄的朋友谈起柯岩,发现他们尽管并不能尽读作家的全部佳作,但一提起《周总理,你在哪里》《寻找回来的世界》《他乡明月》等作品无不神采焕发、兴致盎然。从他们那种非专业化的质朴言谈中,可以清晰地读解出当代青年对柯岩及其作品眷眷情思和深深挚爱。我也惊异地发现,当前某些在社会上“炒”作得火热的作品,在青年学子中几乎没有阅读市场,一位年轻朋友在读了当前一个风头正健的作家的几卷文集后则气愤地说:“在对民族文化、时代生活和文学本体进行反思并做出属于自己的价值选择之前,一些作家先生们,请暂停写作。”此话也许偏激冲动,但对自以为只有躲避主流意识形态才能获取青年崇拜的作家,无疑是敲响了一声警钟。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今天的青年在经历了“西风凋树”

“衣带渐宽”的懊悔与失望后,开始了对文学理想和美学真谛的再度寻找。于是,青年读者重新找到了她——柯岩:一位永远如蜡烛般喷吐着光和热,母亲般挥洒着爱与美,赤子般拜现着善与真的作家;一位融慈母胸襟与赤子情怀于一体,从而永远焕发着青春光彩,激荡着生命活力的诗人。在经历了所谓“后新时期”变乱组合和“新写实”、“新状态”、“新寓言”等新潮旗号的影响骚动后,今天重读柯岩那温暖、宁静、纯真俊朗的作品,心头总会涌起一种深深的感动。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的,柯岩总是弃绝个人功利和无端风雨的侵蚀,在绚烂的灯火阑珊中对读者会心微笑,以永远真纯澄明的诗性智慧吸引着今天的青年读者。下面本文拟从青年视角出发,具体分析柯岩作品引人入胜的绝佳景致。

二.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正像英国诗人济慈那著名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诗学追求一样,在柯岩的作品中,也时时勃动着一个坦直真率的艺术精魂。作家不仅以高度的艺术自律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客观真实的美学风范,而且以真挚的爱心滋育着一切处于悲沉、稚拙的苦难中的人们。当作品那真实可感的现实生活境遇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之时,人生的真情真谛也就在这紧扣生活流程的真实氛围中悄然生长,缓缓蒸腾,终于喷薄欲出了。可以说,艺术创作中的“真”,成为柯岩大多数作品的一个本质特征,也成为激荡读者灵魂的最深层的生命泉源。

翻开《》厚重的六卷本,这种以“真”动人的作品几乎扑面而来,比比皆是。无论《道是无情》那真切冷峻的犯罪动机和情感微澜,还是《高压氧舱》那精心剖析下的自杀心理和灵魂罪行;也无论《周总理,你在哪里》那令人泪眼汪汪的真挚呼唤;还是《小弟和小猫》《小兵的故事》等儿童诗中那不失天然的童心童趣,流淌在作者笔下的,始终是一脉真诚挚切的人间至情,是一杯香远益清的艺术醇酒。在长篇小说《他乡明月》中,这种艺术之“真”则表现得尤为激切。

在汹涌一时的留学生文学中,《他乡明月》并非是最具轰动效应的一部。几乎在它问世的同时,《北京人在纽约》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就先后火暴于文坛;而在此之前,台湾女作家於梨华创作于世纪年代的中篇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也以留学生文学“肇始之作”的身份,悄然登上中国内地的图书市场。然而,《他乡明月》还是取得了成功。在这些或以商业炒作,或以异域风情引人关注的作品包围中,《他乡明月》以它摒弃虚夸藻饰的本真风度,达到了对留学生活的深度剖析,从而赢得了读者,尤其是曾有海外生活经历的青年读者最长久,最真纯的喜爱。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几部作品比较一下。

翻开《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虽然我们也为作者的惊异情节和优美文笔所牵动,但在最初的心灵悸动之后,很快就能透过作品的表层叙事,清理出一个充满意识形态前置性的思维框架。在这里一切发生于中国内地的故事,包括上山下乡,“文革”批斗、强制工作乃至爱情婚姻,都是充满着人间悲痛的漫长“受难”;而只有当主人公弃绝了故土,奔向繁华的“新大陆”之后,悲沉的叙述基调才被志得意满所代替。美国给予作者的是无穷无尽的舒畅与满足,而中国留给作者的只是暗无边际的委屈与迫害。那么,人们有什么理由不歌颂美国,不摒弃“落后野蛮”的中国呢?作者消解了中国内地的勃健活力,更隐匿了中国赴美留学生遭受到的一切歧视、盘剥和戕害。作品漫长的叙述,只是为了以一种充满自卑感的膜拜心情,编织了一个虚无荒诞的经典性美国神话。当读者最终得知这些故事不过是作者的主观臆想,全无事实根据时,作品那种反真实的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也就越发暴露无疑了。

与此不同,《北京人在纽约》基本真实地描述了纽约华人社区的生存苦扼和灵魂被难。然而,在接近自然主义的地狱般现实描写中,作品宣扬的不是正常人在苦难艰辛中折射出的人性光辉,而是一种赤裸裸的“以恶抗恶”、狂野荒唐的报复行为。在主人公王起明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源自古老民族的道义美德,而只是一个比美国还要美国的欲望之魔。充斥他心中的,是对西方世界的狂热赞许和可望而不可得的自卑与褊狭。如果说王起明有一定真实性的话,那么他只是一个流落纽约街头的真实的痞子。以此来喻指一切北京人乃至中国人形象,则显然失“真”,因此也就无法显现出美国生存环境与中国人真实心态的内在冲突。

而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则比上述两部作品都更具艺术魅力,主人公牟天磊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现代骄子,其生活履历确实有几分真实性,而他在美国和台湾两处执著寻梦,却终于无家可归的寂寞心态,也确实体现了包括作者本人在内的一部分海外游子的真实心迹。然而,作者的思绪只是困守在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上,因而不可能诠释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真义。这块与母体隔绝的寂寞土地不可能抵抗西方中心文化的巨大压迫。主人公以这块小岛为归宿,最终只能饱尝凄凉无助的失落的悲哀。由于作者无法看到孤岛之外那片坚实厚重的苍茫大陆,因而也无法最真切全面地描写出身处异域的中国人的典型心态。

而柯岩的《他乡明月》,则一扫这上述三部作品或虚浮夸饰,或寂寞苍凉的心态,描写了一群真切可感的中国人,在美国那块既非天堂又非地狱的现实环境中奋争苦斗的真实故事。作品中的朵拉、紫薇、天亮,无一不是血肉丰盈、爱恨交织的本真典型,而他们到美国后先喜后忧的心灵嬗变,艰辛苦难的生存挣扎、被欺凌侮辱的人格尊严,乃至思乡恋家的真挚情怀,则都像生活中原样寻取的全息摄影,无一处不令人怦然心动,思绪横飞。

首先,作品真切揭示了中国人特有的爱国思乡情怀和对故土家园深深眷爱的纯真情感。无论从朵拉的《母亲的河》还是紫薇的《我想有个小小的家》中,我们听到的都是一个古老民族深沉博荡的家国情感,是最有民族传统和华夏美德的爱国主义精神。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那贬损祖国的畸形心态相比,这种情怀显得尤为真挚可贵。

其次,作品细腻地描写了海外游子在生存逆境中互相扶持,相濡以沫的道德关怀。当我们看到朵拉为寻找紫薇而四处奔波时,心头总会涌起一种温暖的感动。这与王起明那薄情寡义,无所不为的“恶的哲学”真有天壤之别。看来,即使在异域的冷漠中,作者也能以真率之笔挖掘中国人灵魂深处的传统美德和互爱精神。

第三,作者在行文中无处不将祖国大陆作为一个美好的精神的皈依地。当朵拉和天亮在美国左奔右突,消沉失望后,他们不会像牟天磊那样无所归宿,而是自然而欣然地选择了回归祖国的道路。归国时富有象征意味的月亮意象似乎说明了一切。异域的孤独清冷随月色悄然褪去,“横越着太平洋”的月亮朗朗地照着。是的,他乡的明月已经沉落,而冉冉上升的古老民族的月亮预示着一个充满生机的美好前程。

上文较多地分析柯岩的留学生作品,主要因为这部作品更容易引起青年视野的关注。自世纪年代以来,出国潮成为当代青年群体的典型心态。因此,真实描写异域留学生活,既不虚饰也不伪善的作品,就成了今日青年一代的人生教科书。其实综观作家的全部作品,对生活的本真描写和真情挚爱都成为一个共通的特性。而更值得珍重的是,作者的心始终为青年而搏动。自世纪年代以来更不断构设一个个有关青年的人性失落与复归的叙事母题。从谢悦、郭志相、向秀儿身上,从徐如风身上,从朵拉、紫薇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种理想失落后的翻然悔悟和积极寻找,而在这失落与复归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则是一种深挚坚厚的“拯救”力量。无论这种力量表现为何种形式,都挥洒着挚爱与激情。而这正是当代青年最渴望的精神慰藉,是在后新时期变乱组合后最清热解毒的对症良药。因此,柯岩受到青年读者的挚爱,只因她也一贯地挚爱着青年人。

最后,我代表青年学子向作家致以深深的问候,祝愿她早日康复,创作出更多更美的精神花朵,奉献给世纪之交的文坛,奉献给 世纪的青年。

(此文为作者在“柯岩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阎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