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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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莎莎出走以后

莎莎走了,她终于还是离开他了。她为什么会终于这样做,他不知道。他实在想不出理由。难道他爱她还不够么?他为她已经牺牲了一切。是的,一切!有人说,曾看见过她和别的男人在旧金山中国城的街上挽臂走过,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他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么?不能说完全没有,可也不能说就是有。她曾经多少次地对他说过:“我会离开你的。”也许正因为说的次数太多了,他也就当成只不过说说而已。可她居然就真的这样走了,带走了她所有的一切,没有理由,没有解释,没有歉意,甚至连一个字也没有,桌上只留下了一张她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她相信他也会照样签字的。因为他从来都是按她的意愿办事的。他依从她已经依从惯了。

汤米站在落地窗前默默地看着外面,窗外一片漆黑,夜已很深,Downtowr也许还会有闪闪烁烁不灭的灯火,但他们这里是山区,层层叠叠的树挡住了视线,眼前只是浓浓的夜。

Tom无法入睡,从他下班回家,发现莎莎已离家出走,他就一直这样站着。因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莎莎曾无数次地对他说过:“我会离开你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先是调情时挑逗他,再是新婚时向他撒娇,然后是不如意时吓唬他,后来则是威胁他……

往事一幕幕地在漆黑的夜幕上重现,清晰真切、栩栩如生。莎莎曾是那样柔情似水,在他耳边呢喃;也曾那样霹雳如火,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为了什么呢?原来只不过是为了妈妈。

在有莎莎之前,妈妈是他的一切。他自幼丧父,妈妈一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妈妈没有什么文化,年轻时在缝衣工厂打工,他稍长大一点妈妈就坏了眼睛。被老板炒了鱿鱼之后,就去给人家当保姆,为了他衣食不缺,还为了他也要像别的孩子一样吃得好穿得漂亮,更为了让他上好学校,妈妈什么样的工没有打过啊!还常常同时打两三份工。妈妈曾经有过几次再婚的机会,可因为他不愿意,妈妈就都拒绝了。他曾经觉得对不住妈妈么?想必是的。小时候,他会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妈咪妈咪,我长大了会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吃……”长大以后,他不再说什么了,可心里想:妈妈,我的妈妈呀,等我长大会买好房子给你住,买漂亮车子带你出去旅游。一定要让你过上安逸快乐的生活。他确实为此苦苦努力。然后,他长大了,也出息了。大学毕业以后,他成为年薪万多的电脑工程师。好房子买了,车也有了。

可这时,出现了莎莎。

出现了莎莎,妈妈比他还兴奋。莎莎是那样的活泼、漂亮、迷人,不爱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他爱莎莎,那妈妈还可能不爱莎莎么?

他结了婚,莎莎原来是提出单住的,可他说:“我不能,我是中国人,何况我的妈妈不同……”莎莎接受了,说:“你这样离不开你的妈妈,你就不怕我会离开你么?”但莎莎说这话时是那样地娇媚,他也就不以为意了。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不满、抱怨、眼泪、纠纷、争吵、威胁……

开始,莎莎撒娇地撅着嘴抱怨没有两人世界,说:“我爱你,可我没有爱你的空间。”他心想:这么大的房子,还缺少空间么?何况妈妈做的饭是那样美味,收拾的房子是那样干净,整治的花园是那样的花团锦簇,这是因为妈妈吃惯了苦习惯勤劳。别人的妈妈有这样能干么?莎莎这样说,只不过是她巧妙的一种示爱方式罢了。莎莎是多么的聪明啊!

后来,莎莎不止一次地说妈妈做饭气味太重,热量太多:“Oh! Too much calorie!我会发胖的呀!”于是他们出去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莎莎的身材那样玲珑,怎么能不好好保护呢?

一次,他下班回家,看见满屋子都是打碎的瓷器碎片、玻璃碴儿,妈妈正满脸是泪的在打扫,他惊问是怎么了?妈妈忙擦干了泪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莎莎还没起床,吸尘器的声音太响……”他也曾生气地要去问问莎莎来的,可妈妈急急地摆手不让他去,他也就求之不得地息事宁人了。

好不容易,一个周末,妈妈答应和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台湾同乡家的 party,因为那个同乡曾和他们是邻居,是和他一起在妈妈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可莎莎梳妆打扮、穿戴整齐之后下楼,知道妈妈也去时,忽然头痛,不能去了,妈妈立即想起答应要教邻家女孩做菜的事,抱歉说不去了。

他当时觉得莎莎太过分了么?当然是的,可他说什么了吗?当然没有。他只不过是装作相信妈妈的解释来的,甚至连一点惋惜的表示都没有。这么多年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上,他有过什么不曾依从莎莎的么?没有。几乎没有一次。妈妈曾经向他诉说过委屈么?没有,确实没有一次。他只是心里默默地觉得对不住妈妈,可莎莎还管他叫“妈咪的baby”!结婚一年后,他的年薪已经长到万多了,妈妈一次曾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小汤米,如果你的经济条件允许,给妈妈租一间一居室的房去住,好么?你们这边的清洁卫生……只要需要,我随时可以来……”他流下泪来,说:“妈妈,你不开心是么?我去和莎莎谈谈……”妈妈忙给他擦泪说:“不要,我,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他也就没有和莎莎说什么,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又过了一年多,妈妈有一天把他叫进妈妈房间里说:“小汤米,你不要生气,妈妈和你商量一个事,好么?”这一年多来,为了少惹是非,他几乎已经不到妈妈房间里来了。他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地说:“当然,妈妈。”

“妈妈年纪大了,听说老人院里很好玩的,朋友很多,还有麻将打,你送我去,好么?”他心里非常难过,妈妈劳苦一生,从来没有玩过,也根本不会打麻将,可他什么也不敢问,沉默了一阵,妈妈叹息了一声道“费用很高,是么?”这时他的年薪已经高到万,费用根本不是问题。可他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妈妈,到底舍不得,何况妈妈年纪明明还不大,现在就把妈妈送进老人院,亲戚朋友会怎么看?于是他说:“妈妈,费用很高的。”

“多少?”

“一个月两三千呢。”

“不要紧,我可以一边住一边打工的。”妈妈说。“妈妈,你吃了一辈子苦,”看妈妈只微微摇头不说话,他知道妈妈心里在想:在这儿不是一样苦吗?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妈妈走,就说:“妈妈,你愿意让外人说儿子不孝吗?”妈妈吃惊地抬头看了他半晌,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我不去了。小汤米,小汤米!妈妈从来心里眼里只有你,妈妈怎么能让人议论你呢?”他心里好难过呀!可他是那样爱着莎莎,于是这事又这样过去了。好像是又过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妈妈向他提出要嫁人了。这次妈妈是那样坚决,坚决得不容商量,坚决得都不像妈妈了。他大出意外地问:“为什么?” 妈妈说:“因为你长大了。莎莎可以替妈妈照顾你了。”时光倒转,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扬着脸问妈妈:“已经决定了?”妈妈轻轻抚着他的脸,满眼含泪地点点头:“已经决定了。”他流下泪来:“是以前向你求过婚的人么?”妈妈摇摇头:“是婚姻俱乐部代我找的。”他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大哭起来说:“妈妈,儿子不孝啊!”妈妈也哭着说:“是妈妈不好,是妈妈要嫁嘛。”

“是什么样的人?他……”

“是一个和你爸爸差不多的人,也是从台湾来,也是穷家子弟,也是考出来念书的。不过和你爸爸不一样的是你爸爸念出来了,可没了健康。这人没念出来,一直在打工度日。”看样子妈妈的主意是打定了,他问:“我怎么跟亲戚朋友说起呢?”

“就说我回台湾去了。大家都忙得很,谁也不会老关心别人家的事的。”他说:“总得在一起吃顿饭吧?”妈妈说:“算了,这么大年纪,还不够丢人的哩。”他要求去看看,妈妈说不要。他一定要去,说是不看看不放心时,妈妈说:“放心吧,我爱他。”而他知道妈妈是不爱他的。因为从小妈妈除了说爱他之外,对任何人都没有用过这个字的。

但他仍然让妈妈走了。这事曾让莎莎大为高兴,莎莎竟提出一起去送送妈妈。他知道莎莎只不过是想去看看热闹,就拒绝了,结果连他也没有去送。

妈妈是在一个早上自己悄悄走的,他听见动静忙爬起来在窗帘后边心酸地看着。妈妈走时手里只挽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

妈妈走后莎莎安静了多久呢?Tom苦笑着思考:有一年吗?好像有,好像有一年多吧?可又好像还不到一年,因为周而复始的不满、眼泪、争吵又和好,和好了又争吵的日子实在很难分辨,也无从计算,甚至连记忆也是那样混沌一片……现在,从漆黑的夜幕上那样清晰真切地重又升起的是妈妈彳亍独行的背影,手里仍挽着那个小小的蓝布包。Tom呜咽了一声,就放声大哭起来,多年淤积的泪像瀑布一样的倾泻而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抓起了车钥匙就奔进了车房。

他的豪华轿车已被莎莎开走了。他现在开的是那辆平时买菜的旧 Hyundai。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快得不能再快,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大亮了。

总算到了内华达州,好不容易找到Eureka县,找到妈妈写信来的地址时,原来只是妈妈过去打工时一个老朋友代为转信处。辗转询问,这才打听到妈妈原来住在Carson县。又不知开了多久的车,越走越荒凉,他也越来越内疚,妈妈嫁了四五年了,他却从没来看过妈妈。是,是妈妈不让他来,说是丈夫脾气不好,喜欢安静。妈妈既然很好,你那么忙,也就不必跑那么远了。他果真那么忙吗?可每个周末,莎莎不是要去夜总会,就是要在家里开party,再不就是上街 shopping,或者出去barbecue……了不起每年Christmas寄张卡,倒是妈妈每年寄礼物来,那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糖果或者玩具,常常激动得他决定下周一定去看妈妈。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终于来了,想象着妈妈看到他时高兴的样子,他不由得又内疚地加快了车速。

现在,终于到了,他飞快地下了车,顾不上活动活动酸痛的手脚,他一边像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样大声叫着“妈妈,妈妈!”一边飞奔着去敲门。

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像妈妈一样的老妇人。他不认识她,她却认识他,原来也是妈妈早先一起打工的老姐妹。他想起来了,妈妈一直叫她黎妹的。“你来了?”黎妹说,“你妈妈天天念着你啊!”

“我来了。我妈妈呢?还有……她的丈夫,都好吗?”

“哪里有什么丈夫?她这些年一直租着我的房。”

“啊?”他愣住了,没有丈夫!什么叫没有丈夫?那么这些年她的生活是谁供养的呢?还那样每年给自己寄礼物?“她一直在山上给一个牧场主打工……”

“那么我能在这里等她?”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急急地问,“还是,还是可以去找她呢?”

“你都不可以,”黎妹说,“因为她已经不在了。”什么叫做不在?他疑惑地问:“难道她又搬走了吗?”

“是的,又搬走了,”黎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搬到上帝的天国里去了。”就是一个响雷打在他的头顶,也不会比这更让他震惊了,他张大嘴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叫又叫不出来,他早该来的,可他就是没来。他早该想到的,可他就是没有想到。半天,半天,他只呜呜咽咽地问出一句:“多……多……久了?”

“快一年了。”

“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是要通知你来的,可你妈妈说:‘别叫他,别叫他!他知道了一定会来。小Tom够苦的了,可千万别让他又为了我受气……别,我求求你了!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