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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挪威]比昂斯滕·马丁纽斯·比昂松

Bjrnseirne Martinius Bjrson(1832—1910)

1903年获奖作家

父亲

故事中要讲的这个人,是他所属的教区中最富有、也是最有影响的人,名叫索尔德·奥弗拉斯。一天,他来到牧师的书房,神情肃穆,趾高气扬。

“我生了个儿子,”他说,“我想带他来接受洗礼。”

“他取什么名字?”

“芬恩——仿照我父亲的名字。”

“教父母是谁?”

名字说了出来,是索尔德在这个教区的亲属中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人。

“还有什么事吗?”牧师抬头问道,农夫迟疑了一会儿。

“我很想让他能单独接受洗礼。”

“这么说要在礼拜天以外的日子了。”

“就在下星期六,中午12点。”

“还有什么?”牧师问。

“没什么了。”农夫摆弄着他的帽子,仿佛就要离去。

这时牧师站了起来。“还有一件事,”他说着便向索尔德走去,拿起他的手,庄重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上帝断定这孩子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16年后的一天,索尔德又一次站在牧师的书房里。

“真的,索尔德,你保养得这么好真令人吃惊。”牧师说道,因为他看到索尔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因为我无忧无虑。”索尔德回答说。

牧师对此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今晚有何贵干?”

“今晚是为我儿子来的,他明天要来行按手礼。”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在没听到明天他在教堂里排列的次序之前,我不会把钱付给牧师的。”

“他将名列第一。”

“这么说我听到了,这是给你的10块钱。”

“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牧师问道,他两眼注视着索尔德。

“没了。”

索尔德向外走去。

又过了8年。一天,牧师的书房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因为来了不少人。索尔德走在人群的前面,第一个进入书房。

牧师抬起头,认出了索尔德。

“今晚随你来的人很多,索尔德。”他说。

“我来这儿是请求为我儿子公布结婚预告的。他马上要迎娶古德蒙特的女儿卡伦·斯托莉迪,她就站在我儿子的身旁。”

“呵,她可是教区里最富有的姑娘。”

“大伙也都这么说。”农夫回答说,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掠了掠。

牧师坐了片刻,似乎在沉思,随后把名字写在簿子上,没再吭声了。他们在名字的下面签了字。索尔德把三块钱放在桌上。

“一块钱就够了。”牧师说。

“我完全清楚,不过他是我的独子,我想把事情办得体面些。”

牧师拿起钱。

“索尔德,这是你第三次为你儿子来这儿了。”

“如今我总算了结了心事。”索尔德说,他扣上钱包便道别了。

人们缓缓地跟在他的后面。

两星期后的一天,风平浪静,父子划船过湖,为筹办婚礼前往斯托利登。

“座板放得不牢。”儿子说着便站了起来,把他坐的那块座板放直。

就在这时,他从船舷上一滑,双手一伸,发出一声尖叫,落入湖中。

“抓住桨!”父亲嚷着,旋即站起来递出船桨。

可是儿子经过一番挣扎后,不再动弹了。

“等一等!”父亲叫道,开始把船向儿子那儿划去。

儿子这时仰浮了上来,久久地向他父亲看了最后一眼,沉没下去。

索尔德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把船稳住,死死盯住他儿子的没顶之处,好像他一定还会露出水面。湖面上泛起了一些泡沫,接着又是一些,最后一个大气泡破裂了,湖面上水平如镜。

人们看见这位父亲绕着这块地方划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目不交睫。

他一直在湖中荡来荡去,寻找他儿子的尸体。直到第四天早晨,他找到了。他双手捧着儿子的尸体,越过丘陵向家园走去。

大约一年后,一个秋天的黄昏,牧师听到门外的走廊上有人在小心翼翼摸索着门闩的声音。他打开大门,一个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弯腰曲背,满头银丝。

牧师看了很久才把他认了出来,是索尔德。

“这么晚还出来?”牧师木然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问道。

“呵,是的!是晚了。”索尔德边说边坐了下来。

牧师也坐下了,似乎在等待着。接着,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索尔德终于说道:

“我带了些钱想送给穷人,我想把它作为我儿子的遗赠献出去。”

他站起来把钱放在桌上,又坐了下去。

牧师数了数。

“这笔钱数目很大。”他说道。

“是我庄园一半的价钱。我今天早上把庄园卖了。”

牧师坐在那儿,沉吟了许久。最后,他轻声问道:

“索尔德,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呢?”

“做些好事。”

他们坐了一会儿,索尔德双目低垂,牧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多久,牧师说道,声音温存而缓慢:

“我想你的儿子最终给你带来了真正的幸福。”

“是的,我自己也这么想。”索尔德说着抬起了头,两大滴泪水慢慢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黄峻译)

鹰巢

恩德雷是一个又小又偏僻的教区里一个农庄的名称,周围是崇山峻岭。农庄位于一个平坦而肥沃的山谷。发源于群山丛中的一条大河,从山谷中穿过,注入教区附近的湖泊,给四周的山乡添上一片绮丽的风光。

农庄主人原先是到恩德雷湖摆渡的,他第一个在这个山谷里披荆斩棘,开垦荒地。他叫恩德雷,如今住在这儿的是他的后裔。据说恩德雷是犯了杀人罪才逃到这儿来的,他的家庭之所以这样神秘,原因也就在这里。不过也有人说,这是由于大山的关系,仲夏的午后,五点就不见阳光了。

教区有一处上空孤悬着一个鹰巢。鹰巢筑在一座大山的悬崖绝壁上。人人都能看见雌鹰落在鹰巢上,但是谁也无法攀登上去。雄鹰在教区的上空盘旋翱翔,一会儿猝然下降,抓走一只绵羊;一会儿猛扎下来,攫去一只小山羊;有一次它甚至拎着一个小孩,然后冲天而去。因此,在这座大山上,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当地居民有个传说,说是古时候,有两兄弟攀登上山,捣毁了鹰巢,但是如今已经没人能上了。

在恩德雷农庄,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两个人碰在一起,就谈论着那个鹰巢,然后抬头看看。在新年中,当这对兀鹰再次出现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它们原先猛扑下来杀生的地方;也知道谁最后作出最大努力,想攀上悬崖绝壁。当地的小伙子们从儿时就开始练习爬山,上树,搏斗,扭打,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仿效古时两兄弟的壮举,攀登上大山的绝顶,捣毁鹰巢。

在讲述这个故事期间,恩德雷农庄有个最聪明的孩子叫利夫,他并不是恩德雷家族的人。鬈曲的头发,小小的眼睛,在一切游戏中他聪明伶俐,而且喜欢漂亮的小姑娘。他很早就立下豪言壮语,说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攀登上这座大山,直捣鹰巢。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却说,他不应该夸下海口。

这话大大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因此,在他还没有成年就开始爬山了。那是早春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上午。雏鹰一定快要破壳而出了。一大群人聚集在山脚下,观看利夫的壮举;老年人极力劝他放弃这种危险的尝试,小伙子们则尽量怂恿他上去。

但是利夫自有主意。他等待着,一直等到雌鹰离巢飞去,于是他纵身一跳,攀住离地几米高的一棵大树的树干。这棵大树生长在岩石裂缝里,他从这个裂缝开始往上爬。小石子儿在他的脚下松动起来,泥沙和砾石滚滚而下,除了背后奔流的山涧发出压抑的、没完没了的哗哗声以外,一片宁静。不久,他就攀到大山开始凸出的地方了。他在这儿用一只手攀在岩石上,把身子悬空了很长时间,同时用一只脚探索立足点,因为脚下的情况他根本看不见。很多人,特别是女人,都背过脸去,说要是他的生身父母还健在的话,决不会允许他干出这种玩命的行径来。他的脚终于找到了立足点,不断探索攀登,一会儿用一只手,一会儿用一只脚,抓牢、站稳;他有时失手,有时滑脚,接着又把身子悬空吊起来。站在山脚下的人们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

一位远离大家、坐在一块岩石上的高个子小姑娘,蓦地跳了起来。据说她从小就许配给利夫了,尽管他跟她没有宗族关系。她张开双臂,大声喊叫:“利夫,利夫,你干吗要往上爬哟?”人人都扭过头来看着她。站在旁边的姑娘的父亲严厉地盯了她一眼,但是她根本没有理睬。“利夫,还是下来吧,”她叫喊,“我爱你,你在山上只会落得一场空!”

大家看见利夫正在犹豫不决;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上攀缘。有长长一段时间,他的进展十分顺利,因为他踏得稳当,握得坚实;但是一会儿以后,他仿佛渐渐变得筋疲力尽,因为他常常爬爬停停。不久一块石头像是不祥之兆似的滚了下来,在场的人不能不注视着这块石头落下来的途径。有的人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身走了。那位小姑娘仍旧站在岩石上,绞着手,目不转睛地朝山上凝望。

利夫再次用一只手攀住岩石,但是手一滑没有攀住;小姑娘在山下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利夫使尽气力用另一只手去抓岩石,但是他的手又滑下来了。“利夫!”小姑娘呼喊,喊声响彻群山,所有的人都跟着她喊叫。

“他滑下来啦!”大家一声惊叫;男男女女都朝他举起双手。他真的夹带着沙粒、石子、泥土滑下来了,滑下来了,不停地往下滑,越滑越快。大家都背过脸去,接着就听见他们身后传来一阵阵沙沙声和嚓嚓声,这以后就听见什么沉重的物体,仿佛是一大堆湿土,轰然一声落在地上。

当大家能够四下看看的时候,只见利夫躺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那位小姑娘一下昏倒在岩石上,她父亲立刻把她抱在怀里走了。

原来下过一番工夫,煽动利夫从事危险的登山活动的小伙子们,这会儿连帮忙把他抬起来的勇气也没有了;有的人甚至不敢对他看一眼。因此,老年人不得不走到前面来。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一面抱住死者的尸体,一面说:“太惨了。不过,”他又说,朝山上瞥了一眼,“鹰巢筑得那么高毕竟是件好事,不是人人都能上得去的。”

(余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