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avio Paz(1914—1998)
1990年获奖作家
他走了。我双手抱头停在了墙上。过了一会儿站直身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跌倒又爬起来。我在荒凉的镇上跑了一个钟头。跑到广场,我看见店主还坐在门口。我一声不响地走了进去。第二天,我逃离了那个镇子。
(朱景冬译)
意愿的奇迹
三点整,堂佩德罗来到我们桌前,问候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又喃喃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便默默地坐下了。
他总是要一杯咖啡,点上一支烟,听大家谈话,一口口地品着饮料。然后他向女店主付钱,拿起帽子,拎起公文包,对大家说声“下午好”,就走了。每天都是如此。
每次他坐下和站起时都板着面孔,目露凶光。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呢?他说的是:
“你死了才好哪!”
这句话,堂佩德罗每天要重复好几遍:起床时,洗漱时,出门时,回来时——八点、一点、二点半、七点一刻——在咖啡馆,在办公室,饭前饭后,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重复这句话时,或者含糊不清,或者粗声粗气,或者独自一人,或者有人在场,有时只用眼睛说,但他总是用他的整个心灵说这句话。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针对谁的。人们也不清楚他那种仇恨的根源。当有人刨根问底的时候,堂佩德罗便轻蔑地摇摇头,谦卑地保持沉默。也许那是一种无缘无故的仇恨,纯洁的仇恨。但他总是耿耿于怀,使他的生活变得严肃,使他的岁月变得严厉。他身着黑衣,仿佛在提前为被他判处死刑的人服丧。
一天下午,堂佩德罗又来到咖啡馆,表情比往常更严肃。他不慌不忙地坐下。他的到来,顿时使在座的人鸦雀无声。就在这种气氛中,他简单地甩出了这句话:“我把他杀了。”
他把谁杀了?怎么杀的?有几位顾客听他那么说,只是微微地一笑,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堂佩德罗的目光使他们收敛了笑容。我们大家都感到颇不自在。是的,大家仿佛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于是大家悄悄地散去。只有堂佩德罗独自留在那里,他的面孔从来也没有这么严肃。他有点垂头丧气,就像陨落的天体。但是他神态平静,毫不内疚。
第二天他没有再来,永远也没有回来。他死了吗?也许他丧失了那种赋予他生命力的仇恨。说不定他还活着,现在又在仇恨另一个人。
我经常检查自己的言行,我奉劝你也这么做。免得激起那些目光短浅的人的怒火。那种怒火是病态的、顽固的。你想过吗,有多少人——也许就在你的周围——正在用堂佩德罗那样的目光盯着你?
(朱景冬译)
遭遇
我回到家,恰好在开门的当儿,我看见我走出来。我出于好奇,便决定跟踪我。陌生人(我经过考虑才用了这个字眼)下了楼梯,穿过街门上了街。我想追上去,但是他加快了脚步,跟我加快脚步用的步调完全一样,结果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如一。走了一阵后,他停在一个小酒吧前,随后走进了酒吧的红门。几秒钟后我也赶到了柜台前,坐在他旁边。我随便要了一杯饮料,一面偷偷地瞟着柜橱里那一排排瓶子、镜子、破地毯、小黄桌和一对悄悄交谈的男女。我突然转过身来久久地注视着他。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我一面望着他,一面想(我确信他听见了我的想法):“不,你没有权利。你来得晚一点,我比你来得早。你没有假装我的借口,因为这不是假装的问题,完全是取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自己明白……”
他淡淡地一笑,好像不明白。他竟然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我克制着怒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对他说:
“你别目中无人,你别装蒜。”
“我恳求你原谅,先生,我不认识你。”
我想趁他心慌意乱的时候一下子把他的面具扯下来:
“要像个男子汉,朋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要教你明白不要自讨没趣,干涉别人的事……”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说:
“你误会了。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一位顾客插进来说:
“肯定是你搞错了。再说,这也不是待人处事的方式。我认识这位先生,他不可能……”
他听了很满意,便微微一笑,大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真有意思。不过,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只是我说不清是在哪儿。”
他开始询问我的童年、我的出生情况和关于我生平的其他细节。不,好像我讲的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回忆起我是谁。我只得微微一笑。大家都觉得他挺和气。我们喝了几杯。他善意地望着我。
“你是外乡人,先生,你不要否认。我可以保护你。我会让你了解联邦区墨西哥城的!”
他那么平静使我不能容忍。我几乎含着眼泪揪住他的衣领,摇晃他,叫道: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不要对我讲这些蠢话。不要在这儿捣乱,别寻衅闹事了!”
周围的人都不满意地望着我。我站起来对他们说:
“我向诸位解释一下此事。这位先生欺骗了你们,他是个骗子……”
“你是个白痴,是个疯子。”他叫道。
我向他扑去。不幸的是,我滑倒了。当我扶着柜台想爬起来时,他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顿拳头。他一声不响,怒火中烧,死劲地揍我。
酒吧侍者劝解说:
“算了吧,他喝醉了。”
人们把我们拉开。我被架出店外,扔在了街上。
“你要是再回来,我们就去叫警察。”
我的衣服破了,嘴巴肿了,舌头也干了。我吃力地吐了一口痰。浑身疼痛。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窥伺着机会。我想找块石头,找件武器。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店里的人在笑,在唱。那一对男女走出来;女的恬不知耻地看了看我,大笑起来。我感到孤独,感到被赶出了人的世界。我先是怒不可遏,随后便觉得无地自容。不,我还是回家吧,回家等待另一个机会。我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在路上,我心中产生了一个使我至今不能安眠的疑团:“假若不是他,而是我……”
(朱景冬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