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擅作小词,词风清新淡雅。父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格非,后嫁徽宗时宰相赵挺之三子赵明诚,夫妻情趣并重,留下很多“赌书泼茶”的佳话。后因李清照先后遭受亡国、亡夫之悲苦,再嫁、离婚之艰辛,词风由此变化,转为深婉凄凉。
青州的寂寞时光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始终觉得这句话是描写李清照的,她思念赵明诚的时候,心里应该就是这番况味吧。
暮色昏黄,多少倦鸟归巢的重逢,多少无语凝咽的别离,都抵不过一场天青色的雨。李清照正是这烟雨中的红颜,说着景语、情语,香艳语、忧伤语,伫立楼上,凝眸远望。
分别前,他们在乡里屏居十年(屏居,含有隐居的意味)。公公赵挺之在政治斗争中死去,家道渐衰。赵明诚的收藏事业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可积蓄不多,又要购置金石古玩,他们便决定回故乡青州生活。李清照自然全力支持丈夫,粗茶淡饭,却也相濡以沫。“愿得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样的伴侣让多少文人拍案称奇、津津乐道。可是,如此亦师亦友的伴侣,常让人觉得他们的友谊多于爱情。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甚至从《<金石录>后序》中看出李清照对赵明诚的幽怨,重物轻人的幽怨。
可是,却也有更多人指出,李清照的哀愁并非是因为赵明诚重物轻人,而是因为移情别恋。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极好的明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写于夫妻二人屏居青州十年后,即公元1117年。彼时,赵明诚在结束隐居后即将再次踏上仕途;而李清照却如词中所写,因丈夫不愿带自己同行正满心愁苦。香炉灭了。她不管;被子不叠,她也不管;太阳很高了,还不愿意起来;起来后又不愿梳头。任凭贵重的首饰匣子落满了尘埃,心里却只念着一件事:离愁。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是明确的回答。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思念丈夫。但还是会有误读,甚至有人说这是李清照喝醉的证据,认为她还曾“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说明她是个十足的酒鬼。对于这种以所谓“标新立异”来哗众取宠的论调,还真是有些无奈。
词的下阙,李清照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丈夫了,从此只有孤单地锁在“秦楼”中。此处,李清照用了一个典故。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丈夫箫史共居秦楼十年,十分恩爱,后有龙凤来迎他们上天,二人依旧比翼双飞。反观自己,在青州陪伴丈夫十年,等到丈夫终于重踏仕途,自己却不能随行,心里总是会涌起很深的“被遗弃”感。这一切,能够说与谁听?只有门前流水,能够见证她的终日凝眸,凝眸远眺,从今以后,又添一段新愁。
关于赵明诚为何抛下李清照独自赴职一事,历来众说纷纭。但绕来绕去,似乎始终绕不过一个话题:赵明诚此时已经变心,除了纳妾外,还养成了寻花问柳的习惯,如果带着李清照,恐怕出入都没那么自由。另有一说,因李清照多年膝下无子,赵明诚受舆论压力,纳妾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赵诚纳妾与否暂时还找不到确凿的史料依据。而且,我们也不能单就他是否纳妾来断定其人品的高下。毕竟,在当时的宋朝,留恋在烟花柳巷的文人们都可以毫不避嫌穿梭往来,更别说娶个三妻四妾了。
可无论怎么说,赵明诚身上似乎总带着些“以怨报德”的嫌疑。比如,当年李清照受父亲牵连被遣返乡的时候,赵明诚照旧做着自己的京官;而等赵挺之被蔡京诬陷罢官,赵明诚不得不屏居青州的时候,李清照却不离不弃,以自己的深情和贤惠,始终陪在身旁。
遗憾的是,十年的相濡以沫,旷古的才华与性情,仍是挡不住李清照被遗弃的命运。也许,在爱情里,永远也没有“平等”可言。若想伤害少一点,就要爱得比对方浅一些。可李清照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如何能要求她不去爱呢?这要求的本身,对她也是残忍的伤害吧。
独守青州时,李清照在孤寂落寞中写下了多首词,其中写得最真挚的当属《蝶恋花》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词上阙写的是白天的闺思:暖日晴风,柳眼梅腮,春心涌动。可惜,再好的酒意与诗情也没人分享,总归是寂寞的。词的下阙,写自己就那样斜靠在枕头上,即便损坏了头饰也没太在乎。结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更是写得精妙传神。词学家陈祖美先生赞其“虽不像‘人似黄花瘦’和‘怎一个愁字了得’等句那样被人传诵,然而,就词意的含蓄传神,以及思妇情思的微妙而言,此句亦颇有意趣。”
最喜欢那句“夜阑犹剪灯花弄”,觉得颇像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男人报国无门的时候,只能在夜里挑灯摩挲自己的宝剑,那些驰骋疆场的雄壮激烈地在心头翻滚,却只能在无奈中夜夜感伤。而李清照,抱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孤独的浓愁,实在没什么好梦可做,夜深人静,只好翻身起来弄“灯花”。巧的是,灯花在古代正是喜庆的征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妇人,这一行动的本身似乎更显得意味深长。那长长的喜庆与热闹的灯花下,映着的是怎样的惆怅与无奈啊。
此时的李清照,上无父亲可依,下无子嗣可靠,受冷落是在所难免的。但少年夫妻,老来做伴,总归是个依靠。
于是,几年之后,李清照便收拾东西去莱州找丈夫团聚去了。
一样梅花别样情
譬如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股股的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本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沾满了岁月的酸甜苦辣。比如李清照,便在那落雪寒梅的季节,品出了人生的大不同。
且看两首梅花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长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见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便都不着边际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时,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日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46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当年唐朝诗人罗隐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的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只能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朝来寒雨,晚来凉风
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在宋人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