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儿太史昆算是见识了。
漱玉宫乃是儿戏般的南唐小朝廷所在,所以它的主厅原本按照着朝堂的格局布置的。这地方太史昆原本也是熟知,只是今天这座厅堂的布局发生了改变。
凤辇、团扇、帷帐、红毯等装饰都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大毯,一方小几,一席蒲团。看似简单的布置实则大费周章过,因为,这儿实在是干净,干净的令人心烦意乱。
干净怎么还能惹人烦呢?要知道,若是一片头屑掉到地上都会被刺目的彰显出来,这种洁净等级就会令人感到约束拘谨了。这种环境下,太史昆端坐于蒲团上,屏气凝神,着实感到浑身压抑。
又有人说了,再干净的环境也是给人享用的,到了干净的地方浑身不自在,乃是信心不足的表现。若是个英雄人物,就当一切如常,平日怎的洒脱如今还是怎的洒脱,便是将厅堂弄脏了,又能怎样?殊不知,这种以自己为中心的洒脱,是一种对待客者的不尊重,恰好,太史昆从来都认为李巧盼是一位值得尊重的朋友。况且,令太史昆浑身不自在的,不仅仅是环境,还有两个人,两个熟人,一左一右两个侍酒的熟人。
李妙香、李妙玉,两个在太史昆眼中乐天派的傻小妞,她们写得一手娟秀好字,平日在佣兵协会帮忙时,专门负责记录太史昆发布的命令,就等同与两位机灵的小秘书,她们青春靓丽,她们活泼好动,但是此刻,她们却是如同瓷娃娃一样安静端庄。
妆画得极为精致,胭脂腮红涂得细腻无比,一点颗粒都没有,仿佛原本就是生在面皮上的;衣衫着的极为整洁,顶尖儿的丝绸将少女衬托的玲珑毕现,一尘不染的洁白几近刺目。更要命的是,这俩丫头除了倒酒时皓腕微摇,浑身上下其它地方居然一动不动,甚至是眉梢眼角都不带颤一颤的。
这可都是平日里打闹惯了的妞啊!如今可好,任凭太史昆挤眉弄眼做鬼脸,两个丫头依然端庄的要死,搞得太史昆几乎想要轻薄二人几下,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不会动。
太史昆正在打着坏主意,忽闻丝竹之音声声响起,有二十几个少女舞娘身着色泽艳丽的胡裙,手持各色精美乐器,边演奏边起舞,旋身而出。细细打量过去,这些舞娘也都是平日在佣兵协会帮忙的傻妞们,如今她们换上衣衫玩起文艺,居然身段技艺皆为上上等,看得太史昆一愣一愣,连称想不到。
忽而乐声变得悠扬舒缓,舞娘们停止舞蹈,退在两旁,各自摆了一个秀美造型,专心致志演奏各自乐器。大厅尽头扬起一阵阵花瓣,却是在两位撒花少女的引导下,十几位女官推了一张长长的红毯出来,铺就在厅堂正中。
两位撒花的少女,不是师师、瓶儿是谁?瞧这阵势,今天的正主儿就要登场了。不过,观此景,太史昆的眉头却是皱了一皱。
原来,仅仅是热个场,诸女神态已是这般拘谨,若是那神尼净月师太出场,女孩们还不得立刻跪倒叩拜?我天京城的姐妹,凭什么要对一女秃这般下贱?
正主出场的时刻马上来临,正在这个当口,太史昆却是打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拍桌子,高叫道:“怎的还没搞完排场?半个时辰了,请客之人怎的还不现身?酒已吃过,我太史某人公务缠身,没这等闲空等候,告辞了!”
话罢,太史昆把脚就走。他这一走,却惊呆了一厅的少女。诧异间,听得后堂李巧盼大喊道:“给我拦住他!”
一种女孩拿捏了半天的架子顿时破了。妙香、妙玉两个丫头丢了酒壶,大呼小叫的率先缠住了太史昆的身子,其余女孩亦是吱吱嘤嘤上前,挺胸翘臀将太史昆挤在了中央。困在淋淋香汗之间,太史昆好不快活,正当他想趁乱吃几口豆腐的当口,见那厅堂尽头,李巧盼寒着脸,陪伴着正主儿露面了。
太史昆见了正主儿,却是木然惊呆了。原来这位传闻中年近百岁的净月师太,却是保养的极佳,一眼望过去,至多也就是四十岁的年纪。她肤如雪、面若樱,风骚……不,风姿卓越,鬓发乌黑!
没错,果真是鬓发乌黑!原来这赫赫有名的神尼,还是个带发修行的!
注视了这半天,即便是放在道德沦丧的现代也是失礼的行为了,更莫要说注重礼节的大宋了。太史昆干咳两声做了做掩饰,挤出娇躯粉团,拱手朗朗道:“天京太史昆,见过净月师太。”
李巧盼杏目圆瞪刚想开口,却被师太摆手阻止。那师太上下打量着围着太史昆转了两圈,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师太你个大头鬼!我哪里像个姑子了?”
“!!!不是净月师太?”太史昆浑身暴汗,拍额叫道:“大姐!原来你不是师太!我说呢,那净月师太快一百了,哪能看上去依然四十许人的模样呢!罪过罪过!”
这女子哼哼冷笑一声,横眉瞪眼道:“我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半的年纪,你口中说的那四十许人,是哪个?”
“呃……嘿嘿……”太史昆一阵干笑,连忙又是说道:“恕罪则个!方才小生是想说二八佳人来着!哎……喂……,大姐,你干嘛老是围着我打转?活像丈母娘看女婿一样,哈哈!”
女子听了太史昆这番话,从横眉瞪眼立刻升华成了竖眉眯眼,一股子杀气顿时弥漫开来。这个光景,却听得巧盼轻柔似水的低语道:“太史小相公,这位夫人呢,姓高名揽星,哼哼哼,你不妨仔细看看的她的面目,再好生想想,她的女儿应当叫做什么呢?”
听了高揽星这个名字,太史昆不由得咕咚一声吞咽了好大一口唾液。人家的面目是不用仔细看了,因为这个世上叫做高揽星的女子,闻名的只有那么一个——雪月斋头号大东主,福建高氏族母。另外,雪月斋大东主的女儿,太史昆好像也只认得一个——高月柔。
也不怪方才人家高揽星生气,原来太史昆张口一句调笑,不偏不倚正好点中了痛处。说实在的,对于雪月斋大东主或是高氏族母这两个身份,未必镇得住太史昆,他毕竟是收了赵佶做小弟的人,试问这天下,还有谁的名号比皇帝老子还有震慑力呢?但是,高揽星还拥有高月柔娘亲这个头衔呢!单凭这一项,足矣令太史昆矮上半截了。
太史昆满脸尴尬的神情,期期艾艾道:“不说是神尼有请吗?哪曾想,竟是冲撞了丈母……嗯……阿姨……嗯……伯母……哎……”
听了这一串匪夷所思的称呼,高揽星的脸色眼见着由红转绿。一旁李巧盼掩住小口吃吃笑了一阵,这才幽幽说道:“太史昆,是哪个告诉你,今日是神尼有请的?”
“这……”太史昆不由的愣了。师师一大早是来投递帖子不错,可无论师师也好请帖也好,的确是从未提及神尼二字,所谓神尼有请,完全是太史昆瞎猜与艾虎误导所致。
李巧盼见太史昆吃了瘪,笑得愈发开心,又是调笑道:“称呼方面有何为难的?方才那声大姐喊得就很亲切啊!继续这么喊就成嘛!”
平常人等,别说是年近四旬的女子了,便是八十老太,太史昆照样乐呵呵的喊大姐。可是今天面前这位若是用大姐称呼了,今后再见了月柔岂非得喊侄女了?这等称呼,还怎的下手吃豆腐?
纵使太史昆能言善辩,今儿这憋业已吃足了。他涨红着面皮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料太史昆语塞,高揽星这边却是脸色缓缓放柔和。她轻轻吁了口气,道:“罢了,太史城主并未礼聘小女,倒也不用改口胡乱称呼。若是哪天城主想要当我家上门女婿了,我高揽星欢迎之至,可既然城主没这想法,还是称我一声夫人吧!若城主想要称呼的随意一些,直接唤我的名字亦可。”
高揽星放缓态度,分明是怕太史昆受激不过散了今日这场聚会。这也就意味着,高揽星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儿女私事,而是雪月斋与天京城之间的公事。雪月斋乃是天下商号中的翘楚,天京城是这个世界上新晋升的新贵,两方顶尖儿首脑会晤,可以改变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这个角度看去,今日的会面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大事。
太史昆看明白这一层,面色神情一整,与高揽星重新见礼。此番礼节,乃是两方势力头领应有的态势,随着两人这番重新见礼,漱玉宫内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李巧盼拍拍手,一众女官上前,将厅堂重新布置了。太史昆、高揽星一人占据一张小几,对席而坐;李巧盼率领诸女退下至少五丈,重新奏响乐器。
这番布置,是有讲究的。原来贵族主人论事时无人伺候感觉不美,而招人伺候呢,又怕谈话内容被下人听去。有了这番布置,丝竹乐曲声不影响主人近距离交谈,却可以扰乱下人听力,使其不能听去主人私谈内容,而主人想要人服侍时,只需一个手势,便可享受到下人的服务。这个安排,却是比密室会谈来的惬意。
两人坐定,太史昆微微一笑,道:“夫人如有差遣,使人来邀我过去便是,何必舟车劳顿亲赴天京城?”
高揽星道:“福建路远,我接到东京情报,立即就动身前来寻你,仍是到了这个光景才与你说上话。若是遣使将你邀到福建,你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此会晤。”
太史昆淡淡说道:“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你我早一日见面晚一日见面都已无法改变,夫人又何必匆忙呢?”
高揽星自嘲一笑,道:“事关我两千万贯交钞的着落,你说我应不应该匆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