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一回来便拉着我去见已经搬到后园另外一侧的那位游者,据说他演奏的玛雅琴可以让翠冷琉亚山下的野百合提早盛开,按照伊莎贝尔的说法——如同我的声音一样。对于我们的拜访,那位游者并没有觉得意外。经不住印莱特公主的纠缠,费尔纳兰取出了他的七弦古琴抱在怀中,弹奏了几曲传唱于赤焰城的曲子。
伊莎贝尔固然听的如痴如醉,可我一心想着莫桑克图大师的话,除了觉得曲子悠扬动听之外并没有如何特别之处。我知道莫桑克图大师全心维护着我,这些天的经历也让我想多为他们做一些。可事情总是出乎我的预料,我该如何做对于他们是最好的呢?
“好优美的音乐。”伊莎贝尔忍不住惊叹起来:“有谁不会愿意天天听到如此动听的声音呢?”
“非常高兴公主能喜欢。只是乐为心生,有心的人才能被触动。”费尔纳兰紧了紧琴弦,对我微微一笑。他的微笑让我有些窘迫。确实,他的琴声不能不说动听,可是那些快乐的曲调在这时候留不下我的任何波澜。
“加斯多城的玫瑰总有一天会能被触动。”伊莎贝尔安慰他。
“加斯多城现在已经不叫加斯多了。”费尔纳兰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弹出了几个音符:“这是我最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游历时听到过了曲子。说的是一位年轻人为了生计而出游,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的故事。”
伊莎贝尔饶有趣味地颔首听着。琴音叮咚清越,如很多年前我听到过的铃声。那曲调平缓柔和与刚才的曲子极为不同,更象是亚里巴桑大陆的嘶笛吹奏的声音,间或伴随着马铃声。曲调越来越曲折苍凉,那样的熟悉让我的思绪不由拉了回来无法离开。
这曲子我听到过,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阿勒斯古山古马道上经常有过往的马帮吹奏着这个曲子。我知道那个故事,可结局并不是象费尔纳兰所说的那样。一个年轻的骑手吹着嘶笛满怀期望去向远方,可遭遇了战争而沦为了奴隶。当他两鬓斑白回到陌生的家乡时,家人早已逝去,而当初相爱的恋人也已经远嫁他乡。
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底涌起,那些过往的记忆浮现眼前让我脸色煞白。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曲子了?十年?还是几十年?那仿佛都是亿万年前的事情,阿勒斯古山里的月儿兰花似乎又在漫天眼前飞舞。我记得一位盲眼的老人吹奏起这首曲子时,总要先摇动起手里古旧的马铃,当曲子结束时,铃声会逐渐消逝。这个徙徒是与我在同一个地方听到这个曲子的吗?可当初与我一起听这个曲子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我还能记得每次听到这个曲子时蕾丝含着泪水的眼睛。
曲子在一阵波折之后逐渐舒缓,那是骑手即将回到家乡的时候。嘶笛如海水一样绵长,铃声却会急促起来,如同骑手返乡时的心跳。这时候阿勒斯古盲人的嘶笛会如同苍野中呜咽的夜风般凄凉,那是他看到家园只剩下瓦砾的结果。琴声在这时候忽然奇怪地停住了,沉浸在琴声之中的伊莎贝尔象是被惊醒了一样不解地看着费尔纳兰,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泪水。
游者手停在半空当中,脸上的神情与她一样的古怪。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请原谅,公主,我无法完成弹奏。”
“为什么?”伊莎贝尔疑惑地问。
“这原来是一首悲凉的歌曲,”费尔纳兰脸上的表情依旧古怪:“可是实在太过凄凉,因此我将它的结尾作了小小的改动。可是今天非常奇怪,我无法让自己在最后弹奏出欢快的声音,我无法让自己在那种悲痛中解脱过来。”
伊莎贝尔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异样,她飞快的一瞥让我警觉过来。我感受到了身周的元素那种绵长的颤动,那股生命本原发散出的悲哀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弥漫着整个房间,牵引得他们一样颤动。我想伊莎贝尔或许意识到其中的原因。可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弹奏这个曲子呢?毫无疑问,他到过亚里巴桑大陆,到过去南亚里巴桑大平原必经之路的阿勒斯古山古马道,那么他想告诉我什么?这不会是偶然,我不相信生命之中有偶然的存在。他认识亚克?想到这个,我的心不由忽忽跳起来。可仅仅是如此吗?
正在此时,思娜进来禀报达丁将军来访,同行的还有玛蒂公主与其他几个将领。伊莎贝尔转向我低声问道:“要我叫葛娅送你回去吗?”
我摇摇头。既然这位游者想告诉我什么,那就让他来吧。早上莫桑克图大师的话还在耳边翻腾,总有一天他们都要问起。
伊莎贝尔有些犹豫地打量了我的脸色,还是决定尊重我的意思。她笑着对那边拂弄着琴弦的费尔纳兰说:“莰克多叔叔,我将月儿兰公主留在这儿了。不过我得提醒您,您最好还是让她听一些快乐的曲子,否则全印莱特城都要悲伤了。”
“非常乐意。”游者微笑着弯了弯腰。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看着那位游者小心地将他色泽古旧的玛雅琴放好,静等着他的话。他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从凯格棱特城堡以来的经历,我确信。也许他有着和戈苏湖的长老们一样的疑问,我不知道。如果我直接向他问起亚克,那会不会太贸然了?
“你总是这样直接地看着别人吗?”游者终于开口了。
我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你总是不喜欢说话。直到现在我没有有幸听到过你的声音。”他接着说,眼光接触到我时愣了一下:“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因为你的眼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这些并不是他想说的全部,可他究竟要说什么呢?
游者在我的注视下眯起了眼睛,依旧那么平静。他说:“难怪他说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你让那些经过修饰的言语苍白的无从藏身,没有经过精心准备的人们很难抵御这样的魔力,而会将自己的灵魂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你面前,请原谅我的坦率。”
亚克?在欧卡亚大陆除了亚克我想不出还有哪个他。
“我们有着共同的朋友。”费尔纳兰意味深长地说:“那位我所敬佩的人确实请我在恰当的时候关照你。不过我的本意可并不是如此。我不想如此直接,可是我发现这样也许是比较正确的做法。……”
他后面的话语模糊了,一丝冰冷的感觉慢慢涌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忧虑,印莱特人之所以能接受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的样子。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无辜与柔弱,可在戈苏湖畔的那些长老们看起来我却是那样的可怕。即使是慈爱的舒曼大师当时不也怀疑过我吗?希莱特蒙长老甚至要杀死我,知道内情的费尔纳兰没有理由不怀疑。我无法去责怪他们,事实上即使他们就此杀了我,我也决无怨言。可我现在确实有一种绞痛,心底变得空落落的,脚下仿佛就是黑雾弥漫的悬崖。是不是亚克他也如此怀疑过我?或者这是他将我留在欧卡亚大陆的原因?
眼前的人不自主地露出了关切的眼神,可这不是我所需要的。假如我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的我,没有他口中所谓的“魔力”,他还会关切吗?我忽然知道了他弹那首曲子的原因,那是一种警告。我是一个阴谋,虽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凯格棱特城堡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我从来没有存在过那该有多好!也许那样的话蕾丝就不会死去,凯格棱特山上那些无辜的人们现在还在自己的家人身边。也许真的有神的话,那么神给予我与所有遇到我的人都是悲惨命运。
那些已经过去,眼前只有游者象极了亚克那双鹰眼的平静与明澈,可他和其他所有的人全变得那样的陌生。我深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缓地说:“也许您的本意反而正确,我知道应该怎么做。请原谅,假如您允许,我想回去了。”
费尔纳兰眼中有种光芒闪烁了一下,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