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间,再无语。
也许,他们都想知晓今日底下虎平崖的战事究竟会如何。
静寂的等待,夹杂着偶尔传来的金鼓嘶鸣声,杀戮声,刀剑相撞声。那样轻,如果你不凝神,是根本无法听清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很长,似又很短。
头顶上方,一轮红日缓缓移动。直至无路可去,缀在了西天边,缀在青山蓝天之中。此时的夕阳如同那闪耀的红宝石般,轻轻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骤然,一缕细长的鸣金声尖锐响起。而那样胜利的声音,似能激荡人心,清幽的唇边,亦是在那一瞬,绽开了如花的笑靥。那是,东宸国军队特有的鸣金声,声音尖而长,不似凤秦国的,声音沉又闷。她知晓,这意味着,虎平峡之战,是东宸国胜利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正受围攻的东都,又逃过了一次劫难呢?
夕阳西下,今晚书婉的喜宴,只怕就要开席,她终究要食言了。可这又何妨?只要书婉能从此幸福便好。
那一刻,凤炎瞧见清幽眸露欣喜之色,心内竟是微微不忍。其实她并不知晓,虎平峡之战,凤秦国只是虚晃拖延,李代桃僵,真正精锐的主力,此刻应该还在攻城。也许,天未黑时,便能攻克城门。这般做法,凤秦国的损失亦将是惨重,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生死决战的最后机会了。否然,战事拖得越久,战线拉得越长,只会人心涣散。
依依坐在崖边,他自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漫不经心地朝崖下丢去。动作优雅闲适,像是朝一汪平静的湖中丢着石子般,一道一道,划破了这华丽浓醉的山水之色。
一颗,又一颗。
其中的一枚小圆球,同石子一起下坠着,下坠着,突然“哧”地一声,在半空中绽成美丽的红色火花。这其实是,信号弹的一种,不过较小罢了。
清幽低低垂眸,复又将幽冥琵琶仔细擦了一遍,她的唇边掠过似笑非笑之意,徐徐问道:“凤炎,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坐正身,她试着调了调音,陡然一个高音直破云霄,在空中不断回旋着,又突然隐去。
凤炎望着清幽,绿眸中漾出一丝柔和的清波,缓声道:“既然你是东宸国人,就弹一曲《临江月·元宵》,如何?”
清幽一怔,手微微颤抖着。
《临江月·元宵》,是一年多前,东都失守后,民间广为流传的词曲。其情其景,闻者落泪,十分动情感人。
晚风中,她几近纯白的衣衫裙摆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
“好!”她低低应道。
只以此曲,送他们最后一程,也当是无怨了。
凤炎默然立起身,眼前的她,素白素白的肌肤,素白素白的长袍,棕红的发丝盈盈及腰,那样沉静的姿态与神情,却让人感觉她全身上下每一处皆是灵动的、柔婉的,而这种动与静的组合如此奇妙,令人目眩。
然,最美最美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清亮得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
也许,她本不该卷入这么多的纷繁尘世之中,她也并不适合。
那样漆黑的眼眸,像是最纯粹的黑宝石。只是,此时此刻,仿佛人世间的一切沧桑都在那双眼中一一沉淀,透出超脱于世的空灵。
那一刻,她幽幽抬眸,纯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一怔,似在那一刻碰触到了她的灵魂,看至她的心底。他看到了,她心底无处可诉的悲凉;他亦是看到了,她心底迷茫的绝望;他甚至看到了,她心底不寻常的平静与淡然。那是一种,看彻生死的平静与淡然。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想与自己一起消失在纷扰的凡尘中……
“那我开始了。”她淡淡说着,清润的声音,仿佛泉水般趟过这寸草不生的山崖。
面容静敛,她轻抚琴首。纤长手指在弦上一划,音符就如珠玉般蹦跳了出来,和着瑟瑟风声,像是融为一体,却又清晰可辨。
客路哪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花弄影,月流辉。
分明一觉华胥梦……
回首冬风泪满衣……
琴音低沉舒缓、连绵不断,似一江静水东流。时而淋漓尽致,时而音回云霄,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又似无边秋叶飘飘落地,就好似昔日在秋风中飘摇的东都。
渐渐,琴音滚滚,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狂吼,千帆过江。那一刻,两军对垒,杀声震天,眼前仿佛是东都不幸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而万物凋敝的冬天,终于来临。
琴音更悲,道尽了亡都之苦,百姓之痛。悲观与绝望像湿润的水气般弥漫在他们身周。
终曲,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新叶再生,百花含苞待放,生意盎然。即便是垂死挣扎,总犹存一线希望。
家国仇恨,与他们,本是无错的。
错只错在,他们不该,卷入这纷杂的尘世中。
不如,归去……
最后一个琴音渐止,清幽依旧面容平静,只以食指指尖轻轻勾起一根琴弦,拉成极弯极弯的弧度,好似一把金羽弓,正拉满弓弦。此时她全身的内力,皆灌注于指尖。
天籁魔音,举世无双。
弦断音断,尽皆人亡。
此刻,只消她拉断琴弦,他与她,便能一同堕入万恶的地狱之中。是罪也好,是孽也好,自有天断……
“惜惜,不要!”
“惜惜,不要杀他!”
骤然,连着两声凄厉的呼喊,令清幽倏然一惊,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是他,他怎会来?
风簌簌,夹着他熟悉的气息朝自己铺卷而来,令她心中更是慌乱无措,原本的平静完全被打破。
突然,她只觉手腕一软一酸,竟是松开了琴弦。因着她的分心,琴弦,并未断。
一刹那,寒光飞过,在无边的霞色中好似最冷的流星,直朝凤炎而去。